小小的房间陷入了一种压抑的寂静,只能听见宋熊方借着这妇人的身体喘着粗气的声音。
虎子失了神——他头一次距离铁血刀枪的战场如此之近。他知道现在时局不稳,家国动荡,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战火竟然会就在自己的眼前。宋熊方的讲述并不绘声绘色,但是他比最好的说书先生都更能把这些东西送到虎子的心窝子里。
因为这是条沙场里游荡出来的英魂,是个为国捐躯的大英雄!他不是画本上的关公,也不是衙门张榜大捷告示上的画像人名,而是个战死沙场跨越时间来到自己面前的一缕残魂。
听了他的话虎子,就感觉那一百二十个大清将士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他们在铁与血和枪与炮的战场上用死战不退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哪怕他们被袍泽出卖。这一刻在虎子的幻想里,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应当和这样的人站在一起,为国捐躯,沙场扬名!
虎子不由得又想,如果是自己跟这些人站在一起,面对枪林弹雨,面对生死一瞬,他有勇气像宋熊方和他的亲兵们那样死战不退吗?
有!虎子告诉自己——少年人都有这么一股子冲劲!
他觉得他必须有这个魄力,他必须有这个胆色!一个平凡人都能做到的事,他一个服妖降魔的修士理应做得到——甚至做得更好!他觉得他不仅仅能死战不退,他应该率十数残卒突出敌阵,枭敌将首而后扬长而去,留下万世美名。好比那解救西岐城的杨戬;好比那长板坡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好比那徒手打死大虫的武松一样!
虎子晓得现在的自己没有这般的本事,但是他心气儿高。他指望着有一天自己一身本事不但是能降妖伏魔,还得盖过自个儿师父彭先生去。
彭先生叹了口气:“宋哨官,您应当明白的——您死了。”
“原来如此吗,”宋熊方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苦笑一声,“原来我不过是残魂损魄,苟且人间吗?原来当时种种已然定局了啊……”
“宋哨官,你这么浑浑噩噩,已经许多年了。”彭先生沉吟了片刻,说,“若说除鬼,这句话不当告诉你,但是我觉得我还是该说。甲午这场仗,大清败了。”
“你胡说!”宋熊方身子猛然一震,虎子失神未醒没能勒住绳头,竟被宋熊方挣开了捆缚。
宋熊方挣开绳子的那一刻红绳勒进了皮肉,仿佛是在那妇人身上点了一串炮仗一般,噼啪得直闪火光,仍是没有打穿衣物,却让宋熊方的声音更缥缈了些,似是夹杂着妇人本来的音色了。
“尔等无知乡民休要信口雌黄!”宋熊方指着彭先生的鼻子骂道,“当初旅顺军舰检阅我看在眼里,我大清有坚船利炮,练兵湘军皆骁勇善战,怎会败给东洋鬼子?!”
宋熊方这一声喝把围观的人吓退了几步,现在已经全都退缩到了屋子的一角,有些人两股战战虚汗盈额,却还是不走,偏要在这里看着。张大仙手里掐了个诀,一张小圆脸已然变得似蛇如蟒,分明是已经请仙家入窍上身,大有宋熊方一有异动,便当场打杀的意思。
虎子看宋熊方脱了绳结,恼怒自己失神,提起绳头就要把还挂在妇人勃颈上的绳圈勒死。彭先生却向着虎子轻轻摆了摆手。
彭先生说:“宋哨官,我欺瞒于你,对我来说有一丁点的好处吗?坚船利炮我没见过,但也听闻过,可是您不妨想一想,单靠坚船利炮何用?别忘了你是怎么死的,别忘了大清多有八旗军和绿营,别忘了大清多有如你营官那般的人。”
宋熊方听了彭先生这番话,仿佛被人抽了脊梁,扑通一声跪坐在地,口中喃喃自语:“生平唯所愿我大清,荡四海贼寇,复万国来朝气象。遭奸人害,所役无一存者,立志报国有何用?洋务强军有何用?喋血沙场有何用?为鬼兮何用?为鬼兮何用?为鬼兮何用……”
想来宋熊方心中也是多有无奈。明明立志报国从军,却不想第一战便被人出卖。而今听闻大清这一战败了,宋熊方心里那一座丰碑便坍塌了——连东洋的小鬼子都能骑在大清的头上了么?
张大仙一喜,笑道:“彭先生果然高人!兵不血刃三言两语便泯灭这孤魂意志,如此一来,无论你我二人何人做法,诛灭此獠,轻而易举啊。”
彭先生也向着张大仙一笑:“张大仙,我与您打个商量,这宋哨官的魂魄全权交由我来处理,烟火钱苦主拿出多少我也是分文不取。您意下如何?”张大仙一听嘴咧的更大了:“彭先生您是高人,这魂魄您有什么用处您自取,这烟火钱我张某便是不好意思了。”
彭先生向着张大仙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又向着宋熊方说:“宋哨官,你看我们还都梳着辫子,大清没有亡国,中华就还有希望。远的咱们不谈,谈谈近的。而今你魂魄附在这女子身上,要不了几日这女子身躯便会被你的阴气拖垮,你也会就此因伤人害命彻底沦为恶鬼,落得个被如我这样的人打杀,魂飞魄散的地步。哪怕如今你已经心如死灰,也请放过这妇人好么?”
宋熊方缓缓抬头,说:“我何苦与一个无辜的小脚女人过不去?只是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你是有本事的人,要我怎样便怎样吧。”
彭先生问那粗麻巾:“你家中近半月来可是新添置了什么东西?或说是有什么小物件是不久前才带回家里的?”
粗麻巾没有答话,之前那神色木讷的男子却开了口:“先生,我是打吉林敦化投奔我妹妹来的,这让鬼上了身的就是我妹妹。这家里新添置的东西,只能说是前些天我带来的,您具体要找哪件,我也不清楚啊。”
彭先生心下了然,吩咐道:“虎子,把东西找出来。”
虎子刚才松了绳头让宋熊方挣了开来正是自觉脸上无光,现在彭先生吩咐,便是要好好表现表现:“师傅您等着,看我的。”
虎子右手指尖在两眼上各点了一下,走到那妇人面前盯了宋熊方片刻,又直起身在屋内扫视了一圈。
虎子平素里灵动的双眸现在空洞得如同死水一潭,幽幽深深透着点阴森森的味道。小九被虎子这眼神瞟了一下,乍起了一后背的汗毛。这是小九第一次深切的感觉到,自己这个住在城外的玩伴也是个近鬼亲神的人物。
“这呢,找着了。”虎子打了个冷战,眯了下眼,眼神便恢复了寻常的样子。虎子爬到炕上,在倾倒的炕柜里一通翻找,把人家的被褥撇得东一堆西一堆。终于在炕柜的最下方掏出一柄长长的马刀。
这马刀没有刀鞘,用了块皮子裹在刃上,刀身厚重,刀柄微微弯曲,一看便知是趁手的东西!虎子把那皮子随手撕了下去。满眼只见银光闪闪,刃上浅浅缺口宛然,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真家伙。接近护手的刀身上有一段洋文,虎子看不懂,跳下炕就把刀递到了彭先生手里。
“这是我的刀,我认不错。”宋熊方伸手想摸,却又把手退了回来,“这把骑兵刀是德国货,天津武备学堂毕业的学生所率营哨才有配备,民间私藏轻者牢狱,重者发配充军,你们胆子也是不小。”
木讷汉子慌了神:“状元爷您可千万别乱说!这刀是我在一个朝鲜贩子手里买来的,打敦化到昌图一路上没出过岔子,进昌图府的时候这把刀都没说道!”
“世道变了宋哨官,”彭先生说,“你也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彭先生将马刀在手里转向,刀背就这么抵在妇人额头。众人肉眼可见的丝丝缕缕黑气自妇人七窍中飘出,攀附在刀上,又消失不见。这么定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彭先生抬起刀,妇人身子向后委顿,虎子立马上前一步搀住,让她平躺在了炕上。
“儿啊……”那妇人有气无力的喊道,这声色已是本来的模样了,“儿啊,娘口渴。”
粗麻巾立马打窗台上拿来一壶水,一点一点喂给妇人。妇人喝了些水,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般,便是好了。”彭先生说,“经此事以后,你娘应当是会虚弱一些日子,好生调理便好。”粗麻巾转身便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谢谢彭先生,谢谢张大仙,谢谢彭先生,谢谢张大仙……”
张大仙上前扶起粗麻巾,笑着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况且这是邪魅作祟,斩妖除魔是我等人的本分,快去照顾你娘吧。”粗麻巾作了个揖,便坐到炕沿给那苦主妇人整理衣衫,头下垫上枕头。那木讷男子也是连连拱手称谢。周围围观的街坊里道也都拍手叫好,啧啧称奇。
“果然,这鬼是挂了物件的。”张大仙抿着自己的胡子说,“彭先生,你这小徒弟本事不一般呐。天生的……还是用什么法子开的?”
“张大仙,您问这话是给我难做啊,”彭先生回,“您是带仙儿的,我是修法的,您打听我门下的法门,是要拜我为师不成?”
“哦,是我逾越了!”张大仙笑着拱了拱手,“我在这儿给您陪个不是。此番多有劳烦彭老弟,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张某定当竭尽全力。”
“好说。”彭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话说回来,这苦主毕竟是被鬼祟上了身迷了心窍,需用些汤药调理阳气,我医理浅薄,这方子就由您来开吧。”
张大仙在桩事情里并没有出多大的力,此时彭先生这一番话分明是给张大仙找了个台阶下。张大仙笑呵呵地应承了,借着虎子背来的纸笔,起了个方子交给了那木讷男子。
此时前来帮忙或是前来围观的街坊已是走得差不多了,木讷男子把方子折得整整齐齐揣进了袖里,又猫下身从炕洞里掏出了些许散碎银子,看似是四五钱的样子。男子舒过拳头,把那些碎银子摊在了张大仙手心。
木讷男子看着张大仙把银子揣进荷包,愣着神,没有说话。
“怎么?还有事儿?”张大仙问。
“大仙,有。”木讷男子说,“这刀打去年开春就买回来俺放在身边,本想着是来投奔俺姐们一路上有个护身的家伙事儿,为啥这么长时间我没着道,这脏东西却找落在俺家我姐们身上啊!”
“我跟你说吧,”虎子收拾了炕桌上的东西,说,“您是个汉子,正值年壮,头肩上三把火烧得正旺啊!你当人怕鬼?鬼可怕着人呢!而且我猜的不错的话,您打以前是做杀生的买卖的。”
“哎!你说对了!”木讷男子终于做了个惊异的表情来,“我以前在馆子里杀狗的,你怎么知道的?”
“呵呵,这个很简单。”张大仙接过话茬,“鬼怕恶人,他杀人杀的再多,怕是没有你杀的狗多。这冤魂侵吞你的煞气,在这刀里滋养自己的魂魄,也算是机缘巧合,被你带到了这里。女子体性阴,如若没猜错应当是断了天葵,更是阴气内敛,这才给了这亡魂可乘之机。”
“那么,若您不介意的话,”彭先生对那木讷男子说,“这刀,我带走可好?”
“彭先生你可把这东西带走吧!”没等木讷男子搭话,粗麻巾急道,“俺家可留不住这东西,今个儿得亏是找来了你们俩能看会算的先生,要不俺娘指不定得怎么折腾死呢!彭先生拿走了好!拿走了好!”
彭先生又用问询的眼光看了看那个木讷的男子。那木讷男子也是忙不迭的点头:“您拿走了好,拿走了好……”
回山的路上还是那个粗麻巾借来的车送到山脚下,不过这一次除了赶车的车老板儿便只有彭先生和虎子两人了。小九住家在城里,看完了热闹直接回了戏班。
师徒二人下山折腾这一遭,日头偏西,已是过了晌午。用虎子的话说:“又节省了一顿饭出来。”
回山路上,虎子忍不住问:“师父,咱这一门还有啥您没教我的么?”彭先生一愣,反问道:“你是觉得师傅藏私?”
“我不是这么个意思!”虎子赶忙说,“我是想着,您说过我这根骨是上好的,我自个儿却觉着这一年来长进不大。您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再往前走两步?”
听了这话,彭先生板起了脸,训斥道:“咱鬼家门一脉,功法走的不是平稳端庄的路子,本就是进境比寻常修士快得多了,根基浮躁,是容易出事的。提升进境只有两条路,要么是潜心学法,步履积累,二是生死之间搏杀参悟,再无它途。符、术、体、咒、印,万变不离其宗,你把我教你的基本功参透了,就够你吃一辈子。走还没走好呢,你先别想着跑!”
虎子俯首躬身:“弟子明白了。”嘴上是这么说,可他心理却全然没当一回事儿。
师徒二人一路再无话。走到寺门口,见大门紧闭,门上无锁!
“你没锁门?”彭先生问。
“哪能呢,师父!”虎子辩解道,“走的时候明明锁了的!这指定是进了贼了。”
“贼来了能偷什么,”彭先生一笑,“该他找到的东西不值得偷,不该他找到的东西他也找不到,怎么会有贼人光顾咱们栖身这小小的破庙呢?”
彭先生上前轻轻推门,门却纹丝未动——有人在院内把门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