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家与安家两姓联姻,大婚之日,新娘子在过门之前,当着昌图府城里老老少少的面,扯掉了自己的盖头,还把枪指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这是多大的乱子呀?可老百姓就爱看这个,能看见这样的西洋景,让他少吃顿饭他都愿意——人就是这样。听说哪个达官显贵家里出乱子,妯娌之间怎么怎么不和的,几个儿子为了侵吞家产药死了爹的,这种事情,传得比什么都快。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是这么个道理。
眼见着是动了枪了,不安全,可硬是没有人有要走的意思。走了多可惜?若是不走,留下来看完了这场戏,回头跟人侃大山的时候说得再怎么玄乎,任由人添油加醋。别人要是问起来“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就可以一拍胸脯一瞪眼睛告诉他:“我当时就在呢,亲眼瞧见的!”
别说底下这帮百姓,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台子上头纳兰博维也傻眼了。他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安姒恩,硬是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反复打量着新娘子,仿佛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一般。
安知府夫妇两个,在车里听见了车夫禀报,知道了事情不对,匆忙忙赶上前来。
安知府被眼前的景象气得胡子都在抖,指着台上的安姒恩,厉声叫道:“安姒恩!你要干什么?”
安姒恩见得安知府这样,竟是笑了:“爹,恕女儿不孝。可话又说回来,我便是不孝了,又能怎么样呢?打从你们把我捉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打算让我活着了。现如今我死在这儿,一了百了。”
“你枪是哪来的?他娘的谁给她的枪!”安知府一把扯下了帽子,狠狠地把它掷到了地上。
“哎呀呀!姒恩,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知府夫人捂着心口,向着安姒恩喊道,“你不要做傻事,没什么事情是值得寻死觅活的,你先把枪放下来,有什么话什么都好说。”
“娘,晚了,以前该说的话我都说过。”安姒恩摇了摇头,“我什么话都说了,可是没有用,你们还是要我嫁进国公府,嫁给纳兰博维。我做不到,我跟你们说了我做不到,可你们不相信。”
纳兰博维此时回过了神,趁着这边说话的时候,想要上前去把安姒恩手里的枪夺下来。安姒恩急退一步,让了开来,伸出另一只手指着纳兰博维,喊道:“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开枪。我在法国的时候,和人学过打枪,这种枪我会用,现在子弹就在膛里。我知道你身手不错,但是你能快得过我的手指吗?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你别闹小性子,”纳兰博维赶紧停了下来,轻轻摇着手,“你先把枪放下,怎么说得好说。你把枪放下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咱们是一家人,不要在这里闹得太大,让全城的百姓看了笑话。有什么事情,咱们回家说。”
“让全城的百姓看了笑话?”安姒恩笑着转身一招手,“大家看这儿,看我,我是今天的新娘子,我叫安姒恩,是安知府的女儿,是个留洋归来的‘女状元’,也曾是昌图府的教书女先生。”
“安姒恩!你究竟要干什么?”安知府只觉得血涌上头,身子有些摇晃了。
“我要干什么?当然是和大家说说话。”安姒恩晃了晃自己拿枪的右手,引得围观的人一片惊呼,“我若只是想死,我方才就应该死在花轿里面,你们谁也拦不下我。之所以我要站到人前,自然是有话要说。”
“姒恩,你别闹了。”知府夫人抹着眼泪苦苦哀求,“你跟娘回家,这亲咱么不成了,什么都依着你来,你愿意去京城就去京城,你想去教书就去教书,只要你跟娘回家。娘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平安,你下来吧姒恩!”
“没用的,没用了。”安姒恩缓缓摇头,“娘,您还是不明白。我本以为我出国留学为了‘学好文武艺,贩与帝王家’,可这国根本容不到我报。我本以为我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纳兰家,已是世上最荒唐的事情,未曾想这天底下还有更大的荒唐。”
安姒恩神情一肃,转对台下围观的百姓们:“日俄两国交战,在咱们大清国的国土上,朝廷却宣布局外中立。同胞们,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国家羸弱,没有能力抵挡侵略者是一回事,而朝廷为了保全自己,放弃了咱们关东所有百姓,是另一回事。当今的朝堂,还对得起百姓们的供养吗?这个大清国,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她这一番话出口,所有人都惊了!这是什么言论?叛国谋逆,这是革命党才说的话。这等罪证要是坐实了,那就是株连九族的下场。她安姒恩是什么人?是安知府的女儿,是纳兰家的儿媳妇,她的九族,说起来全都是旗人,全都是皇粮养着的。果真传出去,怕是震动不小。
“安姒恩!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纳兰博维的声音都有些抖了,“这是欺君罔上,这是意图谋反。你什么时候加入了革命党?”
“我不是革命党,我从来没加入过革命党,”安姒恩笑了一声,转过头对着纳兰博维说,“但是我想加入革命党。我以前一直以为,如今的大清虽然破败,可朝廷终归是为了大清国好的,从没想过,他们会无耻到这种地步。既然朝廷已经不是中国百姓的朝廷,那不要它了又有何妨?我不知道革命党人在哪,不然,我一定投奔革命党。”
“大人!大人!大人你怎么了?安大人!”安姒恩在上面语不惊人死不休,底下是一片骚乱。竟是安知府,被安姒恩一番话,气得两眼一翻,捂着胸口直挺挺栽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姒恩,你到底要干什么?”知府夫人蹲下来探了探安知府的脉搏后,凄声问向安姒恩,“我说了,只要你放下枪,只要你回家,什么事情就全都依你。你非要你爹和我都逼死,才肯甘心吗?”
“娘,你错了,”安姒恩看着倒在地上,又被人抬了出去的安知府,喉头动了一下,“我没有要逼死你们,是爹娘你们逼着我走到今天的。非要说的话,是你们要逼死我。再往多了说,是日俄两国和当今朝廷,要逼死我们所有人。”
安姒恩又转对围观的百姓们,高声道:“我被囚困在府中不假,但外面的事,我是知道的。朝廷现在不但不愿意为咱们老百姓撑腰,竟然还伙同贼寇,打压咱们关东的义士们,你们真的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吗?日本人是什么?俄国人是什么?他们是兵,他们是贼,他们是蛮横的强盗,他们是无恶不作的罪犯!他们抢夺了我们的粮食,奴役了我们的劳工,残杀了我们的人民,烧毁了我们的村庄,践踏了我们的土地。都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还要忍气吞声吗?我们还能逆来顺受吗?看看我们顺从的结果是什么?我们连一粒像样的粮食都没法从粮店里面买到,而今天大婚,纳兰家竟然拿出了这么多糖来,你们就不觉得屈辱吗?”
围观的人群依旧沉默,安姒恩却是越说越激动,以至于挥舞起了左手来。大红的嫁衣舞动起来,连带着上面绣的金丝凤凰也是活过来了的模样,煞是好看。
“即使这样,咱们昌图府也还不在前线,”安姒恩说,“你们能想象,前线是怎样一番景象吗?多少人因为这场战争流离失所,多少人因为这些侵略者们,命丧黄泉?你们觉得这事情和自己没有关系,觉得那远在千里之外。朝廷划辽河以东为日俄交战区,可朝廷说的话日俄听吗?他们的战争,要在东北全境打的,甚至于会打到蒙古去!到了那一天,流离失所的就是我们,死的也会是我们。我是佩服那些义士的,我是佩服那些敢于反抗的人的。我不知道,在场的同胞们,你们的心里,还有多少血腥,敢不敢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老小,哪怕是拿起锄头,拿起剪刀,戳向那些侵略者的脑袋。你们看不起女子,可我一个女流之辈都敢站出来说这些你们早都明白的话,你们就不敢反抗吗?你们连我都比不上吗?你们不敢去杀死老毛子、小鬼子吗?”
一声声质问,叩打人心。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爆发出了一声怒吼:“我是个爷们儿!我敢上战场!打倒小鬼子!赶走老毛子!”
人很容易激动,人也很容易愤慨,在这样的气氛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应和,一声声“打倒小鬼子,赶走老毛子”的呐喊在戏鼓楼前的广场上炸响,刺得每个人都头皮发麻,血脉都涌到了脸上,赤红得一片。
百姓们是怕死的,即使到了这一刻,他们也是怕死的。绝大多数人,此时都存了“法不责众”的心思。此时此刻喊起来,又能怎么样?这么多老百姓在这儿,全都抓到牢里去吗?当真是日本人来了,那才总共几个人?这么多老百姓,还怕日本兵不成?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纳兰博维看着安姒恩,拼尽了力气说出了这句话来。在安姒恩刚才讲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要走了。人软先软膝盖,当他想要走的时候,他已经走不了了。他颤抖的双腿出卖了他,把他留在了台上。
“我知道。”安姒恩笑得很开心,“我也知道我的下场会是什么,但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站着的,你是跪着的。”
“砰”!“砰砰砰”!先是一声,再是一片,密集的枪响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人的脑袋上。而站在台上的安姒恩,身上爆出了数朵血花,渗在了她的嫁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