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大帝诞辰,昌图府里头好热闹。这等节庆,厅府以上的城池,城门不闭,往来自如。花市上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各路摊贩们也都齐聚于此,卖什么玩意儿的都有。
早上作过了科仪,李林塘挨不过赵善坤祈求,同意了一道来花市灯会凑个热闹。彭先生觉得这段时间事情摞在一起未免太过压抑,年味儿都淡了,也叫了虎子和赵月月一同到城里走走,等到灯会散了再回山上。
到了冬日,山上没有什么可玩的,去冰面儿上打冰嘎儿,赵善坤都打腻歪了,好不容易进城赶上这么大的热闹,乐得都找不着北了。他各处乱窜,时不时没了人影。李林塘不怕找不着他,一来是赵善坤年纪也不小了,不怕出什么事,二则是赵善坤也有本事傍身,不虞遇到什么危险连跑都跑不了的。
李林塘和彭先生则是慢慢地走,觉得哪处有趣了,也就停下来看两眼。这师兄弟俩,已活过了大半生,早就没有了少时的心气儿,对于这样的热闹,并不是十分热衷。
虎子则跟赵月月跟在最后面,俩人并着肩,走一路来也没有说说笑笑,倒是变成了两个哑子。虎子心里明白,黄丫头这是害羞了。
上元节不是一般的日子。它既有合家团圆之意,也是男女相识结下良缘的好日子。按规矩来论,寻常好人家的女儿未出嫁之时都是养在深闺,大户人家的小姐则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年到头,只有灯节的时候,能出得门来赏灯猜谜,嬉笑玩闹。有诗云:“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好些个才子佳人的美丽故事,都是自元宵佳节开始的。所以,这么个日子,一男一女并肩走在花市上,旁人就会知道,不是情侣,便是夫妻。按说赵月月嫁给虎子的时间可不短了,可那又有什么用?虎子仍然是一根手指头都碰不着。
当初赵月月出事以前,虎子与赵月月还许随便地开些玩笑,拉着手碰着胳膊的,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可偏偏自赵月月醒来之后,虎子连手都牵不得了。
也确实,身受重伤昏迷不起,等到一觉醒来,已经从大姑娘变成小媳妇了,放在谁身上谁都未必受得了。赵月月没跟虎子翻脸,那就意味着她对虎子还是有好感的。
可虎子是个楞头青,男男女女的事情他哪里知道?更是不会猜度女孩子的心思,只想着讨好赵月月,却不见得有什么用。
前两日虎子从那密室之中,贼人的手里捡到了一把扇子,不是寻常的东西。寒冬数九哪有人拿扇子扇风的?那是一柄上好的兵刃!
拢共一十八根精钢的扇骨,内有机括藏着拇指宽的刃头,甩开来一按机关就会弹出来,锋利异常吹毛断发。若是再淬上了毒,那当真就是杀人的好家伙了。扇面乃是冰蚕丝编织,内中密密麻麻绘了好些阵法,再用一层缎子铺上,一面画着兰草,另一面提着一首诗:“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
这确实是个好东西,但虎子觉得它太秀气了,怎么看怎么别扭,一拍脑门,把它送给了赵月月,叫她防身用。赵月月本是很喜欢的,她认识的字不多,可看得出那兰花画得精致。
如若这样,还则罢了。赵月月说是要把这柄扇子小心地收着,虎子偏偏不许。说这样的兵刃难得,不能叫碧珠蒙尘,非是要赵月月学习使用这种兵器的方法。
扇子是奇门兵刃,十八般兵器里没有的。彭先生不会,虎子没学过,李林塘也更是一窍不通,赵月月被虎子催得烦了,拿起来就舞,却险些伤到自己。从那以后,这扇子就没再从柜子里拿出来过。而本意是想讨好赵月月的虎子,又在自己媳妇儿那儿碰了一鼻子灰。
好热闹的节日,就这么低头着走也不是个说法。可虎子脑袋都快憋坏了,也没想出来怎么同赵月月开口。
“葫芦儿……冰塔儿……”
正是虎子犯难的时候,前边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喝亮的吆喝声。冰塔!也就是冰糖葫芦。虎子连忙上前,买来了两个糖葫芦,递给了赵月月一个:“黄丫头,你的。”
赵月月接了糖葫芦在手里,咬了一颗下来。虎子愣生生地看着,也愣生生地问:“甜吗?”
赵月月横了虎子一眼,抿着嘴乐:“不甜,酸!”
虎子一看赵月月跟他说话了,心也就放下来了,挠着脑袋同她傻乐:“你那串酸,你就把糖舔了,山楂给我,再不然,你吃我这串儿也行。”
“酸!真酸。”赵善坤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了虎子和赵月月身边,正好得见虎子傻乐,就来了这么一句。
虎子摆摆手:“哪儿都有你!一边儿玩儿去。”
赵善坤却是不依:“那不行,我的糖葫芦呢?你不能有了媳妇就不要弟弟了。”
“成,我给你买,你吃到饱都行。”虎子也是随性,又转身过去多买了几根,一并塞到了赵善坤手里。
“哎!这是干嘛呀?”赵善坤愣住了,“买这么多我也吃不了。”
虎子趁着赵善坤双手都占着不能挡,结结实实戳了赵善坤脑门几下:“你个小没良心的,就顾着自己了。这里头还有给我爹和你师父的,他们俩抹不开面子买甜食,你给他们带去那叫孝敬。”
“哦,我知道了。”赵善坤应了一声,一路小跑着找自己的师父和师伯去了。
见这模样,虎子脸上的笑却是淡了,反而是长长叹了口气。
赵月月见虎子这番模样,问道:“小老虎,你怎么了?”
“我想小九了。”虎子眼眶有些发红,“你不知道,小九最爱吃冰糖葫芦。我头一回自己去给人看事儿,是去安知府那里,得了三十两银子。那时候我住在戏鼓楼,我跟小九开玩笑说夏天没有买冰糖葫芦的,要不然我请他吃到饱。现在有冰糖葫芦,我手里也有钱了,小九却没了。我记得呢,他头一天登台唱戏,就是在正月十五。我想他了。”
赵月月眼见着虎子神伤,不知道怎么劝慰,只得是轻轻攥住了虎子的手,说:“若是想了,哪天咱们去看看吧。买些贡品,叫上善坤一起。”
虎子也攥了攥赵月月的手,轻轻点头:“行,听你的。大过节的,咱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你看上什么了?给你买,咱家有钱。”
赵月月见得虎子笑了,想要松手却是没挣脱。她嗔怪道:“我不要买什么,你松手,一会儿要被旁人看到了。”
“我不松手。”虎子混不吝的劲头上来了,“谁看到又能怎么样?还偏偏是要叫人看见。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拉我家娘子的手怎么了?说出去也不犯法,就这样挺好的。”
赵月月又挣了两下没有挣开,竟是就这般作啊罢了,任由虎子拉着她走。虎子感觉着掌心的温热,心里头也跟着热,牵着赵月月的手逛了起来。这边买个面具,那头买盏灯笼,道东挑一枝簪子,道西收两盒胭脂。
赵月月有些不喜虎子大手大脚的样子。她是小户穷苦人家的闺女,知道生活艰辛,少有这么花钱的时候。更何况今天是元宵节,摆出来买的东西往往要比寻常贵上一些。在赵月月看来,这些花销都是不值当的。
虎子却是说:“我家媳妇不知道心疼自己,我这个做相公的当然不能慢待了她,若不然该显得我抠门了。你十四五岁就出马了,别家姑娘有的你没有。现在你与我结了亲,那种高门大户咱们比不了,寻常人家媳妇有的,我也要你有。”
这一番话下来,赵月月的脸从脑门红到了脖子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只能是说:“那你也别光顾着给我买,像狗子说的似的,有了媳妇就忘了弟弟了。你与他买些玩的吃的。”
“行,你说了算。”虎子现在任赵月月说什么是什么,“做嫂子的心疼小叔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说买咱就买。”
俩人说说笑笑一路也就走得快了,早就超过了彭先生和李林塘。虎子兜里的铜板儿带得足,也就不那么在乎。他不喜欢那些文人酸来酸去的诗词,唯有《将进酒》那句“千金散尽还复来”深得他的欣赏。
在他看来,银子挣来了就是花的,留着又不能下崽儿玩。更何况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有本事傍身,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愁吃饭。
说话间快走到了花市的尽头,戏鼓楼前的广场。这里是昌图府最好最热闹的一处地段儿,花市的时候啊,这里也是最喧嚣的。戏鼓楼里头唱大戏,外边广场这儿也有不少艺人表演,围了一圈又一圈。有变戏法的,唱小曲儿的,武架子的,顶幡的,各不相同,各有精彩。虽然种类繁多,但都归类在十样杂耍里头,统称杂耍艺人。
来到这儿,自然是要看一看热闹。可虎子和赵月月刚挤进了一处变戏法的圈子里头,忽而听得高处有人凄厉喊叫:“杀人啦!哎呀!杀人啦……”
虎子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从戏鼓楼二楼的窗户口,飞下来一具无头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