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奶奶是想要勾引一个凡人书生,这事情惹得彭先生也是一脑门子官司。人妖殊途,按道理来说,身为正道修士,决计是不能坐视不管袖手旁观。至于十七奶奶所言,凡人找狐仙贪欢把命给搭进去,不算那仙家的责任。这个说法也确实是有,但是十七奶奶上门去勾引,却也是说不过去。
可说到底,也得一手高一手低。那可是昌图府的坐堂大仙十七奶奶,在关东都是有赫赫威名的人物,跟胡三太爷胡三太奶平起平坐,只不过因为不是保家仙,没有那么大的名气罢了。所以彭先生斟酌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去管,毕竟也没真闹出人命来,甚至那书生心智都没受到什么影响,是故也就被放在了一边。
时日似水流,恍惚已白头。总觉得什么都没做,却已经又到了一年的大年三十。
去年大年三十,彭先生是受付道人邀请外出,回来的时候身受重伤。那一年的年都没过好。今日下晌鬼家门师徒四人围坐在一起包着饺子,好一番其乐融融。
“哎呀妈呀!你可撒手吧!这点活儿让你干得这个埋汰!”李林塘来到关东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学了一口地道的东北话,“这白面现在可贵着,你可别给我糟践喽。”
赵善坤笑了一声挠了挠脑袋,把擀面杖还给了虎子。这孩子打小娇生惯养,来到鬼家门以前,连衣服都有人伺候着穿,哪会做什么活?这些时日以来,虽说是学会了不少东西,好多家务事可以自己做了,可包饺子却也是头一回上手。本看着虎子擀面皮很是轻松,也想着要上手尝试一下,却是没使好这个劲儿,把面皮粘在了面案上。
虎子接过了擀面杖一边擀面皮一边说笑:“凡事都有头一回,回头多练练就好了。”
“练不起!”李林塘叹了一声,“你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白面现而今贵的吓人,也就过年这几天,咱们包两顿饺子,放下来还是该吃啥就吃啥,要不然这日子过不下去?”
虎子倒是听说过粮食涨价的事情,不过却没太记在心上,李林塘这么一提起来,他也是有些好奇:“都贵成这个样子了吗?初一饺子初二面,咱连面条都吃不上?”
“那倒不至于,”李林塘也笑了,“只是涨价实在涨得太离谱——小鬼子收粮但是不放粮。大过年的,再穷的人家也得弄一顿饺子吃,要不然怎么叫过年?所以这集市上的白面价钱比去年翻了个翻。老毛子走了,咱这日子也没好过到哪去,该怎么着怎么着,当官的吃香喝辣,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活着一天就得感念上天恩德。”
也许是觉得大过年的说这些不大合适,彭先生岔开了话:“初一饺子初二面,可是你们知道,为什么过年要吃饺子吗?”
“我知道!”赵善坤说,“我爹当初跟我讲过,饺子,交子,新年旧年交在子时,所以叫饺子。”
“你没仔细听我问的什么。”彭先生笑道,“师伯是问你,过年为什么要吃饺子,不是问你饺子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赵善坤挠挠脑袋,没能做答。李林塘和虎子也看着彭先生,等他说出个结果。彭先生笑了一声,把一个捏好的饺子托在手里,说:“饺子,一开始是用来祭祀的食物,上供给神灵祖先之后,才可以由我们分食。时日久远,过年的时候祭祀用的食物,成了年节的宿例。后来又添了‘更岁交子’的寓意,才从扁食变成了‘饺子’。”
过年上供,本是俗礼。可彭先生这两句话,却是不小心戳进了赵善坤的心里头。听了彭先生的话,赵善坤小脸一拉,坐到了炕上:“我倒是想上供……可是我家里人,连个坟头都没有……”
这话也确实。赵尚坤一家上下,被老毛子杀害以后,随意弃尸于乱葬岗。当时昌图府里一片混乱,虎子救下了赵善坤已经是难得,鬼家门的人,自然注意不到老毛子进城来所杀之人的那些尸首,哪一个是赵善坤的亲族,自然也就无法为之收殓。太阳山和昌图府中间隔着的那片坟地里,保不齐哪一具被野猫野狗拖得零散的尸骨,就是生前大富大贵的赵佛爷。
李林塘一愣神,把手搭到了赵善坤的头上:“回头……咱也弄几块牌位,你若是想念家人了,也好有个去处供奉。”
赵善坤点点头,再一开口,吐出来的却是宋熊方的声音:“你没处供奉你的父母双亲,我也没处悼念我那些将士们呐!我连我自己的尸首在哪都不知道!唯有报仇雪恨,能告慰我哨将士在天之灵!”
“大过年的,你别出来咋呼!”李林塘被吓了一跳,忽然把手拿开,骂了一句,“滚滚滚!你的事儿老子上心着呢,别三天两头跟我磨叽,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我家徒弟心善不肯压着你,那你也不能总上他的身。”
李林塘这两句话骂完,赵善坤没了动静。他俯下身去看,原来是坐在炕上睡着了。
彭先生苦笑了一声,接着说:“其实啊,这饺子还有别的意味。这样吃食做起来,十分的麻烦。切肉,拌馅儿,和面、擀皮儿,包完了以后或蒸或煮,如果都交由一个人来做,怕是大半天的事。过年了,一家人聚在一起,一人分一两样活,围坐在盖帘儿边儿上,一边包着饺子,一边闲话家常,这是团圆。辛苦好些时日,过年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便是天大的福缘。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情,所以饺子,就是团圆。咱们鬼家门,入得门来的,都是孤苦无依的人。我幼时家道中落,被迫上了山跟师父讨生活;林塘你是我捡回来的孤儿,从了咱们师父的姓;虎子……是我做下的孽,却结出了一个福分;狗子家破人亡,是被虎子救下来的。说起来,咱们都没有在世的血脉亲人,过年的时候,咱们能凑在一起,入得门来……那就是一家人了。”
虎子抬头望去,彭先生那花白的头发在他看来也是有些刺眼了。彭先生没有再感慨太久,而是又转了话:“一会儿这个饺子煮好了,虎子,你去给赵宝福他们家送一点。他们家里头不容易,能照顾就照顾一些吧。”
且不说,这些时日以来赵月月看病的花销如何,那赵月月家中本就穷苦。赵宝福是个庄稼汉,地是地主的,家里的猪也是替地主养活的。农闲时节,就去地主家里做短工,也是挣不到什么钱。今年粮食的价格涨成这样,依照着赵宝福的性子,未必肯置买白面来包饺子。
“可不行!”李林塘把手里的面皮往面案上一摔,“师兄,你这不是胡闹吗!这赵家现在分明是赖上咱们了。虎子三天两头往过送吃的,腊八节咱们也送腊八粥,这都没有关系。但是认好了理儿,大年三十这天不能往外送东西!”
“赵月月他们家有堂口。”彭先生解释了一句。
“有堂口怎么了?”李林塘冷哼了一声,“有堂口,就比别人家多了什么吗?”
虎子点点头:“师叔,关东的大仙有讲究。但凡是出马弟子,家里如果要吃饺子,头一盘儿不能给先祖上供,要先供给家里的仙家。赵月月虽然现在昏迷不醒,可她家的堂口却还没散,规矩就也要从。年三十晚上,不给堂口上的仙家上供,怕是那些仙家是要怪罪下来的。”
李林塘瞥了虎子一眼,低声道:“怎么那么多事儿?迟早你要被他们家拖累死!”
虎子嘴上没说什么,却对他师叔这话深以为然。如果说赵月月平安无事,赵宝福上门来跟彭先生说两姓结亲的事情,彭先生绝对眉头都不皱一下,立刻去找媒婆,许下礼金多少,定一个良辰吉日,把两个小辈的婚姻大事办了。
可偏偏赵宝福找上门来,并非是因为看上了虎子哪一点,而是因为赵月月昏迷不醒,不知几时方能好转,特来讨一个平安。他是个老实人,但是老实人也有自己的歪主意。趁着虎子心中愧疚,抓紧时间把这事情许定了,他才能是感到心安。都说养儿为防老,可赵家夫妇只有赵月月一个闺女,只能指着女婿来给他们养老。
而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赵宝福自己也亏心。可再一想到如若赵月月醒不过来,他和他媳妇年老之日这一家三口都活不下去,便是咬了咬牙狠了狠心,舍出去了这张老脸,也要把虎子讹过来。
虎子也明白赵宝福的意思,可是,他偏偏只能依着他的意思办。其实如果彭先生咬死了,不许这桩婚姻,赵宝福也拿鬼家门、拿虎子没有办法。奈何虎子心里头的那个疙瘩打了个死结,他自个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赵月月是因为他才变成这样的,如果赵月月真醒不过来,他也理应当,替赵月月奉养双亲。既然赵宝福提了亲事,他无妨一口许下来,给赵家夫妇一点心安。
可是他也着实恨赵宝福这如同卖了女儿一般的行径,于是有那一****拿刀架在赵宝福的脖子上以后,才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