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他曾救过一个被追杀的人,对方千恩万谢,可转眼工夫就吆喝了几个同伴来谋夺他的财宝。
在路上,他曾遇见过无数流浪的难民,他强迫那个城市的城主放粮救济,看着那些难民终于不再冻死饿死在半路,然而那座城池的城主最终恼羞成怒,调来了很多高手缉拿他。他本来躲藏得很好,可最终却被一个难民举报,险些死在城里。讽刺的是,那难民举报他时手中还拿着他发给他们的干粮。
在路上,他曾看到一些村民被某个故弄玄虚的道士糊弄,被骗去了浑身家产,甚至搭上了家人的性命。然而他拆穿了道士的骗局,这些村民却痛哭流涕地咒骂他,甚至想要将他打死,仿佛只要他死了,他们的信仰就不会崩溃了一般。
在路上,他实在看到了太多险恶与阴暗。而为了活下来,他的手上也沾染了无数洗不清的鲜血。
所以他有些疲了,乏了,只想回到族中,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从今以后哪儿都不想去了。
他变得越来越强大,能伤害到他的人也越来越少,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却越来越空,像是永远地失去了什么。
很多年后,他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并且踏上了归途。
虽然族人们也不见得多喜欢他,但至少他们不会害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族亿万万人中,就没有一个好人。
除了那个人,那个唯一的例外,这是他心中仅存的最后一线温暖。
少年回到了苍茫的群山,绕了一大圈,他的生命又重新回归了原点,只是有太多东西,都已经发生了改变。
那个人出关了,他似乎有些讶然少年的变化,很久之后才开口说道:“一别多年,你变化真大……我都有些,有些认不出你了……”
少年的心中泛起莫名的刺痛,那个人的目光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他一定看出了自己身上缭绕不散的杀气,那么,他一定在讨厌自己吧?
自己唯一的亲人,也开始讨厌自己了吗?
少年想要开口询问,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那个人开始征战天下,少年默默地聚拢族人,跟在他的身边,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他的实力渐渐地走到了巅峰,帮助那个人统一了整个大陆。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是那个人最得力的下属,可是只有少年清楚地知道,那个人从来都不会把他当属下看待,他们一直都是亦师亦友的亲人。
虽然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的关系似乎渐渐地疏远冷淡了,彼此之间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隔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从那一天,那个人说他变化真大开始的吧。
他帮那个人建立了一个叫做玄门的宗派,而混乱不堪的大陆居然就这样统一了,那个人可谓是建立了不世伟业。
可是他清楚地察觉到,那个人似乎并不开心,他曾经询问为什么一定要统一大陆,而那个人只是说要对付一些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厉害到即便是整合了大陆的所有力量,他都没有信心去打败他们。
他茫然着听不明白,因为在他眼中,那个人的力量已经超出了所有人能想象的范畴,强大到举世无敌,什么人会那般厉害,让他都没有信心去应对?
不过他还是暗暗下定决心,无论敌人是谁,他都一定要帮助那个人打败所有来犯之敌。
可是有一天,那个人却突兀地跟他说:“我要走了,这很可能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了,如果我不再回来,请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那些事情。”
在那一刻,多年的隔阂仿佛一瞬化为乌有,他还是他,那个人也从未改变过。
一年过去,十年过去,百年过去……
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音信,仿佛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他心里开始不安,为什么那个人要特意嘱咐他,去忘掉那些说过的事情?难道是那个人遇到了那些很厉害的强敌?
他浮起很不好的预感,他决不能再这样无谓地等待下去,因为族里那位天尊也莫名陷入了沉睡,现在整个符印族都完全是靠他一人支撑起来。
虽然很厌恶人族武师,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去找那些玄门的人,只有双方合作,才能最快地打听到那个人的消息。
那个人走之前传给了他近乎完整的玄符传承,只是碍于他终究不是人族武师,所以总是无法完全完美。
他将玄符传给了自己所有的族人,可是他们也无法逾越某道鸿沟,不过即便如此,符印族的实力也翻了一番,尤其是一位少年天资最为出类拔萃,可惜出身不好,总是受到欺压。
他将那个叫做符央的少年提拔在了身边,少年感激涕零,始终以仆人自居,任凭他如何反对都雷打不动,他只好放弃了劝阻。
不过他若是将九大玄符传给人族的高手,他们或许有办法将其推衍还原到极致,如果他们足够强,那么就有办法去寻到那个人的下落了。
只是他再一次高估了玄门的那些武师,他们率先找上门来,逼问玄符传承不得后,便摆出杀局针对他,那一战过后,他只余一线生机,完全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不知岁月长短。
黑暗中,却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轻轻地问他:“你恨吗?”
脑海里仿佛漂浮过无数错综纷乱的身影,都向他举起了刀剑,那浑身刺痛的感觉如同千刀万剐,他如何不恨。
“你想报仇吗?”那个声音继续问着他,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当然想报仇,可是他还有机会吗?他如何能面对天下之敌?
“我可以给你足够强大的力量,但作为交换,你必须杀光玄门高层,彻底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轻轻的声音如同魔咒,却始终挥之不去。
他心里忽然浮起一丝惘然,杀光所有的玄门玄尊?可是,玄门是那个人毕生心血所在啊,自己怎么能去摧毁?他还记得,为了建立玄门那个人经历了怎样多的艰辛苦难。
“可惜你愿为人族考虑,他们却不曾手下容情,你看看你的族人在你死后,都沦落到了什么样的境地?”
那个声音怜悯地叹息着,黑暗的世界突然出现了一幕幕画面,他看到人族武师为了玄符传承,已经完全陷入了疯狂,他的族人猝不及防,被大肆屠杀,眼看便即将有灭族之危。
“你还要怯懦地待在这里,任由符印族自此灭族吗,你真的甘心吗?”
“告诉我,你的选择,你究竟同不同意这个交换?”
轻轻的声音带着强烈的蛊惑,令他险些脱口而出一句我同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点一点沦入黑暗深渊的感觉却猛地令他警醒,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有过无比类似的经历,像是自己的心神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逐渐侵蚀,渐渐失却了本心。
很多年前,他就有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虚幻感,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环境,接受了自己的身份,随着一幕幕情景变换,生出相应的喜怒哀乐,而不再去思考一切最初的本质。
这一刻,强烈的危机感席卷之下,他终于不再浑浑噩噩地沉浮,而是恢复了一丝清明。回首往事,他那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再度浮上心头,当时的很多选择在他看来都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像是另一个人在主宰他的意志,而并非他真正的本心。
可是,他是谁,那个经历着人世沧桑浮沉的人又是谁?
他们……似乎不是一个人,那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是别人的故事,只是由他来亲身经历了一遍。
只是,他似乎已经入戏太深,直到此时方才有所觉悟。
“你宁愿看着自己的族人被屠戮,也不愿意得到足够强大的力量,去杀掉所有伤你害你的人吗?”黑暗中的声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变化,变得有些焦灼和冷厉。
他的心湖却平静得不起波澜,只是淡淡反问道:“只是因为个别人的恶行,便要因此否决了天下所有人吗?”
他仿佛找回了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记忆,依稀想起当年全村上下都被屠戮了个干净,他一人杀上山去,将一整个宗门都差不多灭绝,只有一些实力低微的人没有被他波及。
现在想来,自己还是太过偏激了,这样极端偏执的错误一次就够了,他不愿再错第二次,乃至无数次,最后彻底沉沦迷失了本心。
“你不恨他们吗?”黑暗中的声音惊慌地咆哮起来。
恨吗,当然恨,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从没有谁能代表一个整体,代表一个族群,就算那些人中只有极个别是没有沾染罪孽的,那么自己就不该将他们全部囊括在内。
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他终究做不到那么狠辣决绝,或许是他贪心,但他真的不愿错杀任何一个人。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犯了过错并不可怕,就怕一错再错,终不回头。他不需要别人来施舍他力量,就凭他自己,他也一样走到了今天,拥有了现在这样的实力。
他心中浮起淡淡的明悟,恬静得如同无波的湖面,那黑暗中满载蛊惑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微不可闻。
眼前的世界也瞬间破碎成幻影,那股压制他魂海的力量渐渐散去,让他彻底恢复了清明,从虚幻回归到真实之境。
原来,只是一场幻梦罢了,苏醒后便渐渐褪去,终至了无痕迹。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一位紫袍少女的身形出现在面前不远处,她仿佛没有察觉到黎叶的苏醒,只是喃喃念着这句话语,神色中载满了复杂与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