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草,在匪语里是变心、背叛的意思。
一个人上山挂柱,必须插香盟誓,效仿桃园三结义,矢心不二!
因此,对于那些反草的人,绺门里不仅人人唾骂痛恨,而且人人欲诛之而后快!
……
老话说,提冬数九。从冬至这一天开始,北大荒开始进入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嘎嘎的。“一九二九拿不出手,三九四九棒打不走”啊。
快到大年了,小鬼子却不让老百姓消停的猫冬和过年,端着刺刀,把胡家窑周边村屯的老百姓和山上的零散住户驱赶出来,以胡家窑为中心,归并成一个大屯子,建起了牤牛河部落。老狐狸被日本人任命为保长。
一天,部落里的老百姓不管大人小孩,都来到了牤牛河边的一个网房子前,一个个抱着膀儿,冻得丝丝哈哈的。关东军要在这里处决一伙土匪,震慑抗日武装和人民群众。不来不行,通匪的黑锅谁也背不起。
一辆日本军车在雪地上开过来。几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从扣着帆布篷的车厢里跳下来,持枪护卫在驾驶室周围。从驾驶室里先后下车的是老狐狸和黑田小队长。老狐狸一身棉衣裤外罩华达呢便装,穿着貉绒马甲,头戴貉壳帽子,脖子上捂着一张火狐狸皮,脚蹬一双俄国马靴,好生神气。他回身弯下腰去,做了个请的手势:“黑田先生请!”
“胡保长请!”
老狐狸把腰弯得更低了,“还是黑田先生请!”
“吆西!”黑田挎着战刀,大步走向网房子。
在网房子门前,围着十几个国兵。有几个浑身是血的人,被用筷子般粗细的铁丝从锁骨下穿过,连在一起。旁边,还有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他的脚下,放着一把大铡刀。
铡刀是北大荒人用来铡牲口草料的一种大刀,有车马牲口的人家家家必备。大车店天天接待南来北往的车马行人,更是不可或缺。一把一米多长、半尺多宽的钢刀,一端是手柄,一端留有一个圆孔,用一颗穿钉做轴,固定在一块中间抠出深槽的木方上,一个人或两个人握住呈T字形的手柄,就可以把水桶般粗细的草捆子“咔哧”一声切断。
老狐狸狐假虎威的,指着那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汉子,厉声问道:“滚地雷,你知罪吗?”
滚地雷戴着一顶毡帽,一身青布棉衣,腿上打着绑腿,脚蹬一双套有毡袜的牛皮靰鞡,中不溜儿的个子,长瓜脸儿,整个人显得十分利落。他哈哈大笑,抖落了下巴胡子上的一片霜花,“知罪?我何罪之有?”他跳起脚来骂道:“我看,有罪的是******你这个狗汉奸,是******小鬼子!”
老狐狸那张肥嘟嘟的脸刮得就像刚褪了毛的猪头,被滚地雷一骂,顿时变成了茄子皮色儿。他带着一脸的怒气喝道:“你死到临头了,还逞什么英雄好汉,有能耐再来砸我的窑啊!”
“你******也别爷台①大劲儿喽,等着吧,我死了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一些日本退役军人在北大荒建立起一座又一座“皇村”以后,王老六家的两间草房被推平了,没有了立锥之地。
王老六在寻找报仇的机会。
王老六过去曾经在老狐狸家当过劳金②,对胡家窑很熟。还是在夏天的时候,他和几个棒子手抢走了老狐狸家的两匹马和一辆花轱辘车。不过,那时他还没有报号滚地雷,一块儿扛活的人都叫他王老六。
迅速膨胀的日本移民村,需要很多失去了家园的中国农民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他们建设庄园。趁着这个机会,王老六甩着响鞭,赶着从老狐狸家抢来的马车混进了日本移民村。
小鬼子根本不把中国苦力当人看,端着三八枪,耀武扬威的:“中国苦力大大的有,死了死了的没关系。”
“小日本欺人太甚啦,宰了他****的!”日本移民村里的那些中国苦力气愤难当。
面对着许多要和小日本拚命的中国苦力,王老六强压怒火,说:“不能逞一时之勇和他们硬拚,要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王老六由于为人仗义,在中国苦力中很有人缘,大家都听他的。他和几个虎气生生的小伙子,斩鸡头烧黄纸撮土为香拜了把子。
“我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王老六拿出了藏在马车铺板中的一把手枪,说:“小鬼子占领了咱们的家园,就是咱们共同的仇敌!此仇不报非君子,咱们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一下小鬼子!”
几个拜把子兄弟异口同声:“你就说咋办吧!”
“咱们这样……”王老六如此这般的交待了一番。
一个晌午,苦力们正在吃午饭,小鬼子也把枪架起来休息了。
王老六会几句日本话,平时就和那帮小鬼子搞得挺热乎。他端着饭碗凑到了日军班长鸠田正吾的跟前。“吆西、吆西!香烟的干活!”鸠田正吾喜出望外,以为又是给他上烟来了。
“哈咿、哈咿!香烟的,大大的有!”王老六放下饭碗,把手伸到衣兜里,掏出来的却是一把手枪。
“巴嘎,你的良心……”鸠田正吾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老六一枪打死了。于此同时,其他的弟兄立即动手夺枪,杀掉了身边的几个鬼子兵。
警笛“嘟嘟”的吹起来,移民村乱了营。大门出不去了,王老六立即带领着弟兄们越过围在移民村外的铁丝网,冲了出去。没想到铁丝网的外面还埋着地雷,在“轰隆隆”的爆炸声中,一个兄弟转眼之间就被炸得飞上了天空。“快趴下!”王老六大喊一声,卧倒在地,骨碌碌的疾速滚过去,在他的身后,地雷一个个的爆炸,可他却毫发无损。从此,他拉起了一支绺子,报号滚地雷。
滚地雷没有逃脱小鬼子的魔掌。关东军根据杨金龙提供的情报,把扮成渔民住在牤牛河边网房子里猫冬的滚地雷和他的几个弟兄抓住了。
“滚地雷,皇军宽大俘虏,我也不计前嫌,看在你给我当过劳金的面儿上,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保你升官发财,你的几个兄弟也可以免去一死!”
“我要后悔还******要等到现在?爷爷从端小鬼子移民村的时候就没想到过后悔!兄弟们,你们后悔吗?”
“我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谁要是后悔啦,就不是兄弟!”被铁丝串在一起的几个弟兄大义凛然的说道。
滚地雷哈哈大笑,说:“好啊,弟兄们!是人早晚得奔西南大道。今儿个,我是出西门,过横道,枪一响,完蛋操。我先走一步,在那边等你们!”
“枪一响,完蛋操!枪毙你就太便宜你了,今儿个要用铡刀铡了你!”老狐狸恶狠狠的说。
“枪毙也好,刀铡也好,归齐都是个死。但你们今天给我摘瓢(摘瓢:匪语,砍脑袋),你******老狐狸要还算中国人,你就要懂中国人的规矩,爷爷要搬浆子上路!”
老狐狸的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呲出满嘴的金牙,说道:“看你还是条汉子,我也满足你******这个要求。给滚地雷上酒!”说着,他从貉绒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酒壶,“我这有半斤老白干,是我暖身子喝的。你喝了吧,送你上路!”
一个国兵拧开壶盖儿,把小酒壶递给滚地雷。滚地雷用嘴叼住酒壶,一仰脖儿,“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然后,头一甩,把小酒壶甩出老远,吧嗒吧嗒嘴,“这老白干还******挺冲儿,可别******当山串子(山串子:匪语,醉鬼)走麻达山喽,爷爷还要看小鬼子这些秋后的蚂蚱是咋蹦跶的呢!”说着,他“腾腾腾”的走到铡刀跟前,又对手执铡刀的两个国兵说道:“看在都是中国人的面儿上,你们就铡个朋友刀吧!”
朋友刀是一刀下去,人死了,但脑袋和身子不分离,尸身还是囫囵的尸身。
滚地雷躺在了铡刀上,冲手执刀柄的两个国兵哈哈笑起来,说:“你们下手吧,再过三十年,我还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手执刀柄的两个国兵身子哆嗦起来,颤颤巍巍地说:“我们也是执行上峰的命令啊,千万不要怪罪我们。你尿性,是一条汉子,我们一定年年给你烧纸,让你在那个世界不缺钱花!”
“放心吧,你们要是还有一点儿中国人的良心,就铡个朋友刀,下手吧!我死后变成厉鬼,也不找你们。但我绝不会放过老狐狸和小鬼子!”
黑田小队长举起战刀,疯狂的叫嚣:“铡刀的按下!”
两个国兵的身子却哆嗦得更厉害了。
黑田小队长一刀扫向手执刀柄的两个国兵,骂道:“八嘎,你们的滚开!”
两个鬼子兵冲上来,手起刀落,滚地雷的脑袋骨碌碌的滚到铡刀的下面,脖腔里的血箭一样的喷出一丈多远……
“小鬼子,****你们祖宗!”滚地雷的弟兄们破口大骂。
“反满抗日的,统统的死了死了的有!”黑田又把战刀指向滚地雷的几个弟兄,鬼子兵立刻举枪射击,滚地雷的几个弟兄被打得浑身鲜血喷涌,还直挺挺的站在一起。
“喂鱼的有!”黑田指挥鬼子兵把滚地雷和他的弟兄们的尸体拖到牤牛河的冰面上,塞进了早已刨好的冰窟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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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爷台:东北方言,神气的意思。
②劳金:即地主雇工。无地或少地的农民出卖劳动力,分年工、月工、日工;按劳力强弱、农活高下,又分为打头的、跟做的、整活、半拉子等,其劳金钱多以粮作价,工满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