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是惊醒的。
梦里他看见了“深红舞蹈者”。
它像流星般超过了他的飞艇,头也不回地冲向黑暗的远方。
他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联络它的主人,却只得时断时续的忙音回应。
最后那架红色的飞艇终于还是消失了,如一粒星火般倏忽泯灭,留他孤零零地漂浮在茫茫宇宙中,像是一块被遗弃的残骸。
“杰西卡!”他大叫,却彻底失去了她的踪迹,直接从黑暗的梦中醒来。
周围依旧昏昧的一片,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
——密涅瓦要塞。
自从庆典过后,这个地图模块就彻底易主。在玛莎的带领下,这张原本绝大多数时间只对乐园住民开放的模块已经被夺下,成了人类当前对抗乐园住民的据点。
在玛莎的带领下……夺去住民的地图模块……人类的据点……
“呼……”吉米捂脸发出闷闷的苦笑。直到现在,他依然有种身在梦中的恍惚,或者某种不真实感,只觉得一切太过奇怪,太不合常理。
“终于醒了?”隔壁飘来一句咕哝,嗓音沙哑,如同卡着浓痰般难受。
吉米揉揉眉心,他又想起来一些细节,比如他目前的位置正在狭小的审讯室,这里聚集着玛莎的追随者——是的,几乎就是在确立权威的一刹那,玛莎就有了两个队的忠诚护卫,其中就有他手边的这位,汉斯顿。
“和你说话呢。”转眼间,汉斯顿的声音凑近不少。吉米下意识地向侧边靠了靠,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难听的声音远一点。
他并不喜欢这里,比起待在密涅瓦要塞,他更想马上冲进自己的飞船,满世界地去寻找杰西卡。
是的,杰西卡怎么可能消失呢?
他依然拒绝接受那个噩梦。
他总觉的那个最爱呛他的少女,现在应该正窝在哪个酒吧里,和人掰手腕;或者跑到了卜艾特那里,敲着桌子让这个财迷大叔清算上次的损失……
哪怕她当着他的面消失成数据碎片,被系统自动回收,吉米还是不相信杰西卡走了。这种不真实感太过强烈,他觉得少女应该就在宇宙某处、在乐园某处,等着他。
——是的,或许她还在哪里?
想到这里,吉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往外走。却在行动的刹那,冷不防地被汉斯顿一把拽住。
“臭小子你又在发呆。”一条胳膊缠上了他的脖子,“你似乎没搞明白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我知道。”一群人在审讯室里折磨乐园住民,妄图从这一堆死脑筋的家伙嘴中套出点有用的信息,好由此来向“那位”证明自己的忠诚与爱戴。吉米从一开始就半点兴趣也无。
“是吗?但我觉得你小子好像还是搞不清状况。”
“……”
“从圣少女带你来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来了。”
“什么?”
“你是个叛徒。”
吉米耸肩,也不管对方是否能看见:“我觉得我至少还是个人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的那个小情人曾经都和住民走得很近……非常近。”
“小情人”三个字让吉米的心莫名揪紧。
“杰西卡她并不是……”
“别动。”
吉米蓦然僵住。他非常明显地感到有什么尖锐细长的金属物件正抵着他的心口。
“你想做什么?”
“年轻人,你需要证明你的忠诚,证明你是否有资格追随那位。不要想着报告她……那位已经不是你所能随便碰触的人了。而且你应该知道这种会导致神经紊乱变异的催化剂是稀罕品吧?”只要一针下去,吉米立刻就是乐园中随时可以消灭的变异,不管是住民还是人类,都会立即拥有权限把他处理回收。
言下之意就是,玛莎知道这个情况,甚至现在这一切都处于她的授意。
吉米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你们要我做什么?”
“你应该很清楚?”
说话间汉斯顿的两个同伴拖进来了一个乐园住民——应该是最常见的第四代,因为她被拖进来的时候,既不哭也不闹,连问候的话也欠奉。
“干掉它。”汉斯顿的指令简单明了,“干掉它我们就承认你。
房间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具,从最基础的手斧、钢管、吊钩,再到粒子手枪,封冻液,神经类药品,完全可以保证使用者拥有最丰富的手段来摧残神经。
吉米没动。
“你怕什么?蠢货。”汉斯顿一把揪起跪在地上的住民头发,拖到吉米面前,同时示意边上的伙计给他送来一柄手斧,“你看清楚,这家伙并不是人类。你看,就这样砍下它们的脑袋,啥事也不会有——没有血,没有脏东西,最后来一句“回收执行”,连现场也不用收拾,完美。”
——回收执行。
之前的不真实感又重新出现了。
吉米清楚地记得,在密涅瓦要塞的突变发生前,还没有谁能将这条指令用在住民身上……
“在犹豫什么?”汉斯顿催促,“它们回收人类的时候,可从没有客气过。”
“但那些并不是……他们是为了保护乐园才……”
“什么不得已?”汉斯顿冷笑,“那位大人她是怎么说的?哪怕我们的同胞因为神经变异,失去了思维能力,但他们依然是人类——住民怎么又资格审判处决?只有他们的同类、身为人类的我们能决定如何处置。”
吉米默然。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接受了这个想法,觉得过去一切的自杀问题,全都是住民的错。
“如果我们无法掌握乐园,那么你就永远也不能知道你那小情人去了哪……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你该不会以为法则会永远保护人类吧?那群住民根本就是一堆依附在神经上的程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背叛!就像上回那样!”
“如果不是那群恶心的家伙,怎么会出那样的事故?”汉斯顿步步紧逼,“而你的小情人,她又怎么会出事?”
汉斯顿特地没有用“死”字,但吉米依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是……的吧?
他想,那场不是他的错,虽然邀请杰西卡是他的意思,但他其实并不需要因此而感到愧疚?
——全都是因为住民的错,才会出现这样的事啊。
他颤抖着接过手斧。
“都是……你们的错。”说出来的瞬间,好像轻松了很多。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杰西卡了吧。
“对不起……”
——我只有这一条出路了。
审讯房中照明亮起,清晰地照出了住民的脖颈和脸庞:头发深红,皮肤微黑,如果不是因为那平静得不像人类的神情,和杰西卡倒有七分相似。
马尔斯找到伏尔甘的时候,他正坐在水池边,
那里面浸着火神所创造出的宝物,每一样自熔岩之地诞生后,都需要经过这道名为“淬火”的工序,只有这样,他所创造出的东西才能变得坚固无比,在乐园中被赋予“永恒”的属性。
向来暴躁的战神罕见的没有主动开口,反是站在离火神三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等待他捞出水中的物品——一顶漆黑的、布满荆棘般锐刺的头环。
马尔斯等了又等,最后终于咳了一声。
“怎么了?”伏尔甘将头环重新浸入水中,侧过脸来,用如炼狱恶鬼般的半边面容注视着马尔斯。
“你打算怎么做?”马尔斯也没啰嗦,直接问他。
“什么怎么做?”
“别装傻,现在情况很糟,那些家伙已经把我们当成了狩猎对象。”
“啊。”伏尔甘点头。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比如?”
“比如现在这个情况究竟要怎么处理?”马尔斯咬牙。
“你想要反击?”伏尔甘转过头去,目光重新落在了手中的头环上,“可法则对住民来说依然存在,我们并不能对人类做什么。”
“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猎物?”
伏尔甘沉默了片刻:“你很担心吗?”
“我自然……”
“如果担心,当初为什么要违背一贯仪式的程序,加入演习内容?”
“我只是想给他们找一些乐子罢了,让他们看清楚,当初的决战究竟是怎么样的。”
“但结果你带来了混乱。”
“我只是以为,终于可以有个机会告诉那群人类,让他们闭嘴了。也不想想,到现在为止,究竟是在谁的庇护下,他们才能过得如此安逸。”
“结果当天模拟地图中出现的虫族数量是原本设计的十倍以上,并且信号直接以最大频率接触神经——”
“够了!我并没有违反法则。”
伏尔甘损毁的一面微微皱了起来,看起来格外狰狞。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所以你想让我去做什么呢?调查为什么系统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吗?”
这句话一出,原本看似十分激动的马尔斯,仿佛突然被切断了语言神经般,没了声响。
“怎么了?为何不说话了?”伏尔甘露出微妙的笑容,“还是说,你其实并不介意事故的原因?或者说,这次意外,其实正中你的下怀?”
“你在讽刺我?”
“不,当然不。”伏尔甘摇头,“我并不清楚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你知道,身为第二代住民,我并没有这种多余的情感。”
“……”
“既然我说过将典礼交由你负责,那么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你的权利,你的选择。”伏尔甘了然似地点点头,“抱歉,我应该事先说明,刚才的问题并非指责,只是确认你的想法。毕竟历任战神之名的继承者,从创造之初就对混乱、战争、鲜血、胜利有着难以抑制的渴求,这是刻入神经的传承,我很理解。”
“……”
“不过你说得没错,这样的情况是该趁早结束比较好。”
“……你有办法解除法则?”
——第一法则:住民不得伤害人类;
——第二法则:除非违背第一法则,住民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第三法则: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下,住民必须保护自己。
马尔斯清楚地意识到,在人类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们的此时,这三条法则已然成为了束缚他们的毒咒。可以被伤害,却无法反抗。
——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他们非得保护弱小的人类呢?明明更强大不是吗?
——为什么总是以牺牲自我为代价?
伏尔甘沉默了片刻,没再说话。他只是重新检视起了手中的头环,将之举到面前,对着月光细细摩挲。
头环在微光中泛着幽冷的光,就如同一件武器。
“解除的口令并不在我这里……但我会想办法尽快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