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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十一月过后,便到了一年的收梢。江南的雪已落了大半月,寒气都渗进了家家户户透红的窗纸里去。冰晶雪霰泠然四散,像是无数素白的蝴蝶影子,轻悄悄振着那脆弱的翅,却不得不在凄寒的北风里载浮载沉,不知道最终要落到哪里去。

“啪”。

窗子蓦然被关上。

“你疯啦?”阎摩罗转过身来皱眉看她,满目都是关切,却还杂了看不清的隐痛,“你这身子,怎么能站在窗前吹冷风?”

独坐窗前的少女便向他侧首望来。发上的飞燕钗微微晃了一晃,她的眸光仿佛也微微颤了一颤。她坐在一张披了绒毯的高背椅上,娇小的身子裹在一件孔雀翎长袍中,如画眉眼映衬着翠色绒羽,愈加如冰玉般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丝人气。

便连那一双向来清灵动人的眸子,此刻也如一潭死水般,沉默了下去。

她便是这样沉默地看着阎摩罗。

阎摩罗静了静,又去给她拿下刚刚烧暖的手炉,放入她怀中,并将袍襟覆住她露在空气中的手。她由着他照顾,目光转向窗外,雪花飞扑,天地间一片白蒙蒙,便像……便像坟墓一样。

像坟墓,像鬼影,像万事万物的终结,像众生期待的谜底。

双唇轻启,她依旧面无表情。

“他什么时候肯放我出去?”

阎摩罗动作一顿,旋而,站直了身,低头望定她。

“大约等你病好了罢。”他说。

她笑了,这一笑倒是全无机心,光华灿烂得晃乱他的眼,“阎摩罗,你明知道我没病。”

阎摩罗叹了口气,她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突兀的裂痕。

“阎摩罗,”她低声道,“我知道他对你用了刑。”

阎摩罗面容僵住,手足刹那冰凉。

苏寂的声音愈加低了下去,“我大约能猜到他对你用了何刑……你的声音越来越尖,你走路的姿势……”

阎摩罗已经摔门而出。

她咬住下唇,眸光黯淡。

是谁说江湖儿女策马红尘快意恩仇?

其实她在茫茫江湖之上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无穷尽的妥协与忍耐而已。

如此而已。

长秋苑中,疏影横斜,临水黄昏,微雪沾尘。

那轮椅上的碧衣人影便伏在小亭阑干之旁,静静望着冰封的池水,水底隐隐还有波光流动。

“公子。”阎摩罗顿了顿,声音愈加放得谦卑,“小苏的病已大好了。”

柳拂衣懒懒地回过头来,细长眉眼微微眯起,那优雅精致的神态像极了苏寂——不,应该说苏寂像他。

他过去竟没发现,小苏和公子这么像。

柳拂衣眸光潋滟,在阎摩罗身上转过一圈,最后却着意落在了一个尴尬的地方。

阎摩罗清咳两声。

柳拂衣微微一笑,移开目光,“如此,我便去看看她。”

琉璃盏晶莹澄透,盛了几片葡萄柚,微红的果肉如少女淡绯色的脸颊,直是秀色可餐。柳拂衣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一瓣,对苏寂微笑道:“张嘴。”

苏寂记得阎摩罗的嘱咐,乖乖地张了嘴。

柚子落入她口中,她轻轻咀嚼,有些苦涩,但她不敢说。

柳拂衣笑意愈深,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冰凉的脸,柔声道:“小苏啊小苏,我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将你盼回来。”

苏寂很想冷笑,却不能。

她要出去,虽然她明明不知道为什么要出去。

柳拂衣轻轻地道:“说来也是机缘,若不是阎摩罗发现得及时,你恐怕已经被《既明谱》害得走火入魔而死了。”

《既明谱》。

他终于把这三个字摊在台面上来与她谈判了。

既是谈判,必有条件,既有条件,必有可能。

心中有了希望,苏寂终于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

柳拂衣的笑容温柔如春月,在这寒冷雪天中缓缓生发出令人眷恋的暖意。“你为何从来不问我,《既明谱》到底是何物?”

苏寂沉默地看着他。

他的表情,就像一只黑豹面对猎物的表情。他不仅要赢,他还要赢得优雅,赢得万无一失。

他一向都能赢。

他将手探入她怀中,轻轻覆着她的手贴在她怀抱的手炉上,“小苏,《既明谱》其实是你父母的遗物,早晚都要归你的。”

苏寂的震惊,并不是因为他这句话。

而是因为他这句话所激起的她的联想。

她想到了神仙谷的地牢。

如果《既明谱》是她父母的遗物,那地牢中的被套,又该作何解释?

“我行无常,生必有尽。来生来世,再做夫妻。”

一行字如石火流光般闪烁掠过她脑海,她猛然惊省——

那是母亲的字迹!

柳拂衣的声音愈加温柔,温柔得如一种深沉的蛊惑。

“小苏,你知道,我与血燕子夫妇乃是忘年之交。他们在漠北不慎遇险,临终之际,便将《既明谱》与他们的独生女儿都托付予我——”

“公子。”苏寂突然道,“我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柳拂衣微微一怔。“你……你不知道?”

苏寂看着他,“你不曾说过,我怎么知道?”

柳拂衣蹙眉,“你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故事满大街都是,你竟然不知道?”

苏寂道:“我无情无义寡廉鲜耻,爹娘怎么死的我从来就不关心,今天也不过随口一问,你爱说便说,不说拉倒。”

柳拂衣静了。

他看着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

“小苏。”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如同回忆与幻梦。

“小苏,你又在与我置气了。”他轻声说。

苏寂转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孤高的侧影。

柳拂衣便望着那侧影,仿佛自己也陷入了极寒冷的回忆,声音变得低哑了几分:“我在漠北遇见血燕子时,苏大侠已经伤重垂死,苏夫人对我嘱托过后,便带着苏大侠连夜离开。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能回苏门去救你,差点晚了——其实,就是晚了。”

苏寂不言不动,仿佛没有了知觉。

“我只来得及救出你一个。”柳拂衣低声道,“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血燕子有嘱托,苏门如何,我根本不放在心上……第二天,我便听闻血燕子二人俱死在了漠北,而苏门上下皆遭血洗。”

“你可知道是谁做的?”苏寂的声音很冷静。

柳拂衣停了片刻,低低地道:“我不知道,但我一直在查。”

苏寂终于冷笑出声,表情带着露骨的讥刺。

柳拂衣微微愕然地看着她。

这样的愕然,在他俊秀的脸上实在不多见。

“难道不是沧海宫?”

带着那一抹残艳的冷笑,她缓慢地、清凌凌地开口。

这一次,柳拂衣沉默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方慢慢地道:“为何?”

就像在与她研究讨论一样。

她微微扬眉,“其实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神仙谷。但是你,却出现在每一个关键的时刻、每一个关键的地方。这还不足够说明什么吗?”

柳拂衣笑了,“小苏,你真聪明。”

就像一位和蔼的老师在夸奖自己的学生,又像一位痴情的男子在夸奖自己的情人。

苏寂的嘴角也浮起与他相似的胜利一般的微笑,“是公子教得好。所谓避实就虚,声东击西,借刀杀人,不外如是。”

柳拂衣不怒反笑,笑得愈加淡适文雅,“我有一事不明,还需请教小苏。”

“嗯?”

“为何不是神仙谷?”柳拂衣笑道,仿佛棋逢对手,双眸熠熠生辉。

苏寂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白雪。

柳拂衣眸光便一沉。

他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她站起来,高高在上,而他只能仰头看她。

他也不喜欢她现在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不喜欢。

“孤竹君固然是最可疑。”她的表情很淡,“我在神仙谷地牢中发现了我娘留下的另半部《既明谱》,并我娘刻的字,说明神仙谷曾经关押我娘,确实有所图谋。然而,若果真如此——”她转过身来,低头看他,“为何那被面上的半部《既明谱》,孤竹君竟始终没有发现?这本来就是他所图谋的东西,他费了那么大的心计,为何要让如此至宝烂在地底?”

柳拂衣莞尔一笑,“他或许没有发现,或许是发现了,却要故布疑阵。”

苏寂摇了摇头,“那张床和被褥都是经久无人动过的样子,那间囚室恐怕自我娘死后便已尘封了。”

柳拂衣定定地看着她。

她感受到这份沉默的力度,目光亦投了过来,与他相对。

仿佛一下子疲倦了,他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眼角斜斜抬起,眼波清且涟漪,其中颜色幻灭成一片空无。

“小苏。”他微染寥落地一笑,“有没有人与你说过……你真的很无情。”

手指一分分攥紧了衣袖,又一分分松了开去。

她闭了闭眼,方展颜道:“公子在说笑么?”

柳拂衣拉过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握紧了。他抬头看着她,指尖微冷,目光却带着烫。

“小苏,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他很认真地道,“可是,你不该猜疑我。”

苏寂笑了,“公子给个理由。”

“这是关乎你父母遗命的大事,而我是你父母生死相交的朋友。”柳拂衣的声音轻得仿佛沾了露水,于是便滞重了,好似带了几分哀婉的意味,“你怎可……说得如此无情,仿佛事不关己?”

苏寂静了很久。

怀中的暖炉渐渐凉了,她一点点地将手从他掌心中抽离出来,眼帘微合,掩去了所有情绪。

“你的手好冷。”她轻声说。

他笑了。

“小苏,”他的笑容清雅如花,又寂寥如飞雪,“你真是出息了。”

听着那辘辘的轮椅声自房间中滑出,阎摩罗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前去,双手垂立,恭敬问道:“公子,不知……?”

轮椅停住,阎摩罗只能看见公子墨玉般的长发披散下来,碧衣襟袖随风雪微扬。

“你想让她出去,是么?”柳拂衣的声音清冽,如冰天雪地里的一道几近干涸的流水。

阎摩罗微愣。公子素常不是这样说话的。

但他只能躬身道:“是,大半个月了,小苏她需要出门散散心……”

“你为何如此关心她?”柳拂衣冷冷地道,“你爱她,是不是?”

阎摩罗没有答话。

柳拂衣却又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吧?”

阎摩罗低首,“因为属下办事不力。”

柳拂衣摆了摆手,“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

阎摩罗又不答话了。

柳拂衣的笑声在冰雪之中渐渐凝滞成了沙哑的回响,“我罚你,是因为你爱她。”

阎摩罗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如雪。

“你明明知道,我罚你是因为你爱她。”哗啦一声,柳拂衣将轮椅调转过来,目光直视着他,“现在你要我放她出去玩?这个好办,你娶了她,我就放她出去。”

额间青筋暴露,牙根咬碎,手指痉挛地在掌心划出一道道血印。

“属下……属下不能娶。”阎摩罗几乎将头埋到了胸膛里,却还是躲不开柳拂衣刀剑一般的审视的目光。

他愈是仓皇,柳拂衣便愈是温柔。

狼一般的温柔。

“迎娶她,照顾她,这不一直是你所理想的么?”他柔声道,“你娶了她,我便放你们二人都走,你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阎摩罗的桃花眼映着风雪,仿佛凝出了空濛的水雾。

真是……十分惹人怀想的愿景啊。

再也没有沧海宫,再也没有刀剑与毒药,再也没有仇怨与苦痛……

而只有他与她。

可是他却只能咬着牙,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属下不能娶她,求公子治罪!”

柳拂衣短促地笑了一下,未几,又笑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很残忍。

他对此感到很满意。

所以他满意地转过身去,又闻轮椅辘辘声响,他已远去。

阎摩罗瘫倒在地,虚汗连连。

眼中,是空无一片的天空,掉落无数的雪花,伴随着他耳中呼啸的风声,像是细细的哀鸣。

一张没有表情的美艳脸庞出现在他的视野。

苏寂没有表情地对他说:“你为何不娶我?我不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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