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杜想绕道去了柳州。
我想，我该去去夏小宁心心念念的地方。那里有他珍爱的姑娘，他家在柳州清河镇上，一条青花巷子里躺着的是他最好不过的时光。他的一生，在他接过阿庭给他的双鱼结的时候便已经结束了。
杜想一路上只要有时间都要同我待在同一个马车，他没有多的什么话，更多的时候是和我喝了同一壶茶。紫砂壶里虎跑泉水的漫步，新茶煮出诱人的茶香，瓷杯里盛一春。他煮好茶，用布包好茶杯再放到我的手中，这样对坐我们大约就能过去一个多时辰。
我不是从前嬉皮笑脸的叶白苏，他也不是从前毒舌的杜想，我们便这样安安静静的对盏黄昏。我们之间有什么改变了吗？没有，没什么改变，他还是他的丞相，我还是我的女帝，唯一改变的不过是那些人和事。连我身边亲近的小丸子都死了，我便再也不能装傻充愣，再也不能，也不敢。到如今，我失去的远远比我拥有的多，将我原本就拥有不多的生命掏空得差不多了。
我们只错失了一段时光，却把各自把自己遗落。相拥而眠的那些岁月，朝堂之上的对峙，丘辞一路的游乐，将吴的画舫看静月……一桩桩一件件，都好似过了很多年。可怕的不是改变，而是你遥想很多年的自己，会禁不住那婉转的叹息。
静默的好时光，杜想忽的开口道：“白苏，今夜的月光很美。”
我怔了片刻，强笑道：“是吗？”我抬起脸，夜风拂过我的面颊，柔柔软软的。“可惜，我已经看不见了。”
蓦地他的手覆上我的，他伸出手从后面将我拢在他的怀中，道：“我从前以为，自己足够聪明，足够强大，可以保护你行遍河山。一年多以来，我常常在想，我果真的是太过自负了。千江水月，一年相思。”
“白苏……白苏……白苏。”杜想抱紧了我，我感觉颈脖侧分明有什么温热的湿润。
我手抚上我的眼，嘴角泛起苦涩笑意。
这一瞬，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我开口问杜想道：“苏渠呢？”
杜想身子明显一僵，我敏锐的察觉到立马追问道：“杜想你说话！”
静默良久，杜想松开了我，缓缓道：“他在身后的马车里。”
我们停在了一间客栈里，杜想扶着我一步步的上了楼梯。软底的鞋子踏在木制的楼梯之上无声，似水月漫过。杜想停在某处，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终于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苏渠……”我唤出那个人的名字。
“阿白……”
我笑着招手道：“你过来扶一扶我，我瞧不见。”杜想留在了门外，我便进门走了几步便站住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磕磕碰碰的声音。凳子带倒，碰到桌子……
直到我的笑僵住，凋谢，我都没有等来苏渠的一双扶住我的手。
我开口唤道：“苏渠。”
苏渠苦笑一声，似紧紧提着的一口气松下一般的道：“你知道了。”
我的喉咙似被捏住，发出声音都艰难，“你何苦这般……你的眼睛对你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
我抚上我的眼，不，也不算是我的眼了。这是苏渠的眼，他换给我的眼。
“阿白想要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似带着笑道：“我不是杜想，是可以长伴你一生的人。我只能啊，守在你旁边，看一看你。我喜欢的姑娘，她该是永远快活明媚，不该是一个盲女。她还是一国尊崇的帝君，该是站在玉崖之上的风华绝代。我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眼寂寞，一眼墨色。”
“这大抵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我的眼睛在你的眼眶之中，它代替我为你看来人间春色，百里锦绣，让你看到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这便是我陪伴你的方式，陪你一生，到死，不分不离。”
我握紧了拳，苏渠他是个似林间明月拂松的清雅男子。他是国医圣手，有出神入化的医术。他生的俊朗明人，他该是让众多女子倾慕风雅公子。可他却把眼换给了我，一人独独受着那无边的黑暗与寂寞。
雪衣染墨。
他还说，这样陪伴的方式，让他很欢喜。少时的亏欠，不足以让他做到如此。
我伸出手，手边该是落满了寂寞的灯火。我和他在同一间房里站在，却无法再看到对方一眼。
清晨，鼻尖还带着夏日清晨特有的草木清香。华丽的马车停在了一个小镇口上，我自怀中摸出一个玉镯子，扶着杜想的手下了马车。
一身青罗裙，白菱纱覆眼，杜想引着我慢慢走。踏在青石板上，是分外的踏实。走了一段路，杜想侧身在我的耳边道：“前面槐树下有个青衫的女子。”
我颔首，耳边是来来往往的人声和叫卖声，离得进了，杜想停下。我缓缓的走了过去，我自喧闹之中走向那个安静的等了夏小宁八年的好姑娘，阿庭。
我走到她的旁边，她开口道：“姑娘想要买什么？”
我道：“你如何知道我是个女子？”
阿庭便笑着道：“姑娘身上有九和香。”我想，她现在该是一脸恬静，眉眼含着柔美的笑意。
我有些难以开口，我不自觉的握住了衣角，像是个犯错的孩童。
“我是代替一个人来见你的，阿庭……”
我和阿庭坐在槐树下，我将玉镯摸索着放在她柔软的掌心。涩涩开口道：“我还看得见的时候见到夏小宁，他长得很高，他打仗很厉害，都已经是一个小将军了。”
“他同我说过你们的故事，他说，他喜欢的姑娘叫阿庭，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他想为她变成世上最好的男子。他想要给她最好的关心，最好的爱护，以及，最好的生活。你为他编织的双鱼结，他一直小心的放在身上，放在离他心脏最近处。他给你买的这个镯子，是他能给你最好的。”
“阿庭。”我握上她的手，“小宁想要你好好的，余生都好好的。他说。”我想了想，道：“他说，要阿庭嫁一个好人。”
“我给你，阿庭。”我道：“阿庭，我给你一个世上女子都喜欢的良缘。”
阿庭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缓缓道：“姑娘该是知道，喜欢和爱是不同的。我对小宁，不是喜欢，是爱。我等了他八年，八年的时光对一个姑娘来说，该是很重要的。就算我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我已经把我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他，给了我一个人的等待。”
“在你说你是代替一个人来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等不到他了。八年槐花开谢，八年锦绣年华，八年拒绝的求亲人……八年的等待，此刻终于化作了泡影。”
我听到她的声音变得哽咽，她大约是哭了，她说：“可是到今日，我也不知道何为后悔。大抵是，爱一个人便不知道后悔了。我想，我这一生早就在他身上耗尽了。何来后悔，何来重来。”
我和阿庭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从人声鼎沸，到熙熙攘攘再到人语三两声。最后我都感觉到有些寒意，杜想为我披上一件披风的时候，阿庭说话了。
她说：“谢谢姑娘。姑娘是个心善的，小宁能遇到姑娘也是他极好的运气。至于我。”她笑笑，“从十五岁起，我的生命里便只剩下的等待这一回事情。所以，我等的习惯了。年年新酒老槐树，便这样过吧。”
杜想扶着我慢慢的往回走，阿庭独自回了家。走了一段路，杜想却开口道：“她的头发，几乎都全白了。”
我脚上一顿，少女白头。
过了许久，我缓缓开口道：“她把自己的心力、时光都耗在等夏小宁的身上，她坚持了这么久，现在却……现在却有一个人来告诉她，不要等了，你等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他还要你去好好的喜欢别人，成为别人的新娘，美满的过一生。这样的打击，阿庭受不住。坚持了那么多年，想了那么多年，她已经成为了因为夏小宁而存在的人。她还说夏小宁遇见我是他的幸运，还谢谢我。杜想。”我侧头，手上用力的抓着杜想道：“我才是害的他们今日阴阳两隔的人，阿庭该打我，骂我。她不该，不该，不该遮掩的对我温和。”
杜想用手覆上我的手，道：“人各有命。阿庭和夏小宁终究缺了一点缘分。白苏，这不是你的错。他们对你的好，你可以记着，可以感谢。但是，你不要让他们曾经对你的好，成为你心上的枷锁。”
“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的往前走。那些过去的人和事，你再怎样痛苦难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们回到大陈，大陈现在已经是极好的了。叶敬武已经死了，他带领的叛军也已经被我镇压。我们回到大陈帝宫，你依旧是大陈的女帝君，掌管着大陈天下的命脉。你说想要做一个最好的帝君，我会帮着你。小月也会帮着你，还有苏渠，黑尧，还有咱们那么多的大臣。他们都会帮着你做到，看着你成为后世传颂的帝君。”
我们一路走了水路，顺着长河而下。
一个月之后我的眼睛已经可以拆了菱纱，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杜想的一张脸，他抚上我的脸道：“一切都好了，过去了。”
不会过去，怎么会过去？
我笑笑，出门去寻了苏渠的房间。这时候正是晚上，我走出门仰面而来是河便特有的微微带着腥味的河风。侍女在前面带着路，我跟着一步步的往前走。等停到苏渠的房门前的时候，微微踌躇了一会儿，伸出手推开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