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牧阳拖着行尸走肉的躯壳回到家中时,扑面而来的是父亲的一记重重的耳光。
在父亲“孽畜”、“孽畜”的责骂声以及里屋母女俩的哭啼声中,他无助地蜷缩在沙发一角,像是做了错事惶恐至极的孩子。熬了一夜又熬了一劫,他太累了,在一片喧闹声中竟迷迷糊糊睡去了。
许久,里屋女儿的哭啼声戛然而止了,寂静反倒“静”醒了秦牧阳,当他用力撑起酸痛的眼皮时,正巧看见寇童轩出门的身影。
“童轩,你干什么去?”秦牧阳问道,虽然他知道妻子一定是生气了,要离家出走了。
寇童轩露出一丝诡异的笑,释怀似得长舒一口气,平静答道:“找‘孩子’去。”说罢,便合门而去了。
也许此刻放任寇童轩离去,不失为让彼此冷静的最佳方案。还能怎么解释呢,彼时彼刻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案。
秦牧阳对自以为是的智商失望,对做Eumenides的痴狂失望,对生活给的希望失望,还有对那些不分场合、趁火打劫的捡钱邻里失望。
铺天盖地的,全是满眼的--失望!
内屋里又传出了几声孩子的唔哝声。
对,还有希望,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女儿是秦牧阳一息尚存的仅有的希望了。
秦牧阳踉跄着,推开内屋的门,用近乎贪婪的眼神打量着女儿。
幸亏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早上短暂爆发的争吵没有影响她的雅兴,她胖嘟嘟的小手几次想抓挂在婴儿床上方的铃铛,可刚刚够到却又力不从心的从手中放掉,小孩子迟迟抓不牢玩具,又是急得要哭了呢。
秦牧阳抚摸着小玥玥胖嘟嘟的手,虽然难掩男人沧桑和荒凉的烟嗓,但还是卖力地学着妻子以前安抚孩子的口吻,唱起儿歌:
“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
头戴着金丝身穿花花衣,
你爱花儿花也爱你,
你会跳舞她有甜蜜
啦啦.........”
在苍凉的歌声中,小玥玥居然睡着了,这是身为父亲的秦牧阳第一次成功哄睡孩子呢。
“多可爱的孩子,倾注我全部骨血的爱。”秦牧阳想:“寇童轩几次对我的宽仁也应该与这个小精灵有关吧。这次她还会原谅我吗?哎,可惜我什么都没有了,欠得孽债太多了,我的孩子啊,爸爸没能给你一只美丽欢乐的蝴蝶,只给了你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孩子?孩子不是在这吗?可刚才寇童轩临出门时,却说要去找孩子?孩子?况且她平日提起孩子时,都会叫孩子的小名。
孩子?孩子?不是玥玥还能找谁家的孩子?
孩子?孩子?
不对!是--海子......诗人海子!
秦牧阳觉得眼压陡增,血都像要从眼珠子中迸溅出来一般,他痛恨自己不堪的灵魂已经将耳朵侵染闷聋了,尽然能将“海子”听成了“孩子”,好在双脚还没被侵染,他便夺门而去,没命似得跑出去。
天空清澈,通透似蓝色水晶。
但这一切又是那么的残忍:秦牧阳觉得自己太渺小、太庸俗了,而那虚无缥缈的天神也太过麻木,即便遭受如此不幸,老天依然自顾自地阳光明媚,没有一点配合时宜地抽出一星半点残云细雨,那样也许可以让悲更痛快些呢......
当秦牧阳本能地赶到“文艺转角”时,果然看见了妻子那熟悉的背影。她站在铁轨边,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眺望铁轨尽头想要碰触的那片云。
“童轩,你到这里干什么?”秦牧阳从后面叫住妻子,其实他心里已有答案。
寇童轩回眸一瞥秦牧阳,那眼神比刚才争执时温和多了,她向秦牧阳示意自己旁边白色的里程矮木桩,上面用黑色字体写着“JC11”。
JC11,在铁路边长大的秦牧阳自然明白,这是距金川车站还有十一公里的提示牌,而数字11恰巧也代表着他们相识十一年了。
秦牧阳蹲在地上,声泪俱下。十一年了,看样子他与寇童轩的婚姻要走到头了。这一切怪不得别人,都怪自己。
寇童轩也哭成火烤的蜡人了,她不知道这个世上还能依赖谁,秦牧阳其实早已经死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丈夫的回光返照所迷惑,又一次次看着丈夫的灵魂出壳,抛下自己飘向了远方。
寇童轩只爱过秦牧阳一人,却与不同的“秦牧阳们”谈了很多次恋爱,对于有思想洁癖的她来说,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忠贞女子了,她迷惘了、倦怠了、孤独了、绝望了。
寇童轩最后朝秦牧阳笑了一下,然后转身,从容不迫地走向铁轨,平躺在冰冷的铁轨上......
秦牧阳急忙扑过去,拉住妻子的手,想把妻子从闪烁戾气的冰冷铁轨上拉起来。
寇童轩也拼命从那个令她肝肠寸断的男人拉扯中挣脱出来,由于用力太猛,她的指甲都断了,深嵌在秦牧阳的手掌里。
秦牧阳不知道疼,只顾往起拉她。但懊恼不已的是,由于他受伤的右手、这几年糟糕的生活习惯以及前晚熬夜写作,觉得自己已没有足够力气将妻子拉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废物,一无是处的草包。
于是,在一番激烈的拉扯后,秦牧阳终于放弃了,他想通了,整了整邋遢的衣服,然后静静地躺在寇童轩的身边,仰望着蓝天、白云,声音颤微哽咽吟道: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伴长生。”
一段清幽的铁路从山涧处歪着脖子探出来,两旁的杨柳、松涛逸风摇曳,像是在为刚硬的铁轨完成如此高难度的转弯而列队喝彩。
此刻若不是躺着,还能看见远处碧波粼粼的迪江、沙坡头边洗衣服的妇人。每当有火车经过时,恰得迪江上一叶嘟嘟作响的淘金船,火车便与淘金船较起劲来,沿着各自的跑道纵情竞速,只是胜负输赢其实在一开始就决定了......
这里,被文艺青年称为“文艺转角”的地方,竖立在铁轨边标有“JC11”的白色界碑提醒过往的火车司机,这里据金川火车站还有十一公里,须减速进站了。
每逢周末,都有文艺爱好者流连于此,在长焦镜头中捕捉最诗情画意的角度,将自己闲情雅致的形象镶嵌在秀美如画的照片中,然后炫耀于社交网络上。
可是,那天不是周末不是假日,那天的凄美场景怕是无人得见了。
秦牧阳躺在铁轨的这头,他的妻子躺在铁轨的那头......
秦牧阳追寻着他的妻子而来,他的妻子追寻着海子而去......
这里确实是绝佳的人生谢幕地,不光景色静谧美丽,最重要的是,它绝不会给你在鬼门关前虚惊一场的困惑以及二次伤害:当疾驶而来的火车刚从山后转过弯,司机猛然看见铁轨上顺轨而卧的一双苦命鸳鸯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多久没有这样躺在一起了?不是你回来的太晚就是你出去的太早,咱们好久没推心置腹的交流了。”寇童轩终于开口说话了。
“是有段日子了。”
“还记得咱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记得,一辈子都记得。我们是在公开课上认识的,还是阮彬帮我选的《中外文化冲突与融合》,那天课上我们配合默契答对了很多题,之后我知道你喜欢诗歌、喜欢海子。”
“还能写出诗吗?”
秦牧阳呜咽道:“岁月糟践了我,内心早已沉默,写不出来了......”
沉默许久,寇童轩轻轻拉起秦牧阳的手,以一种超脱的轻松朗诵道:
“我和你,躺在黄昏的铁轨上
远方游弋而来的尘土,是红色的罂粟
垂垂老矣的夕阳,是生命的熔炉
我问你,我们还能在这躺多久
你闭上眼睛说
直到下一班列车驶过
我享受着黑夜前的余温
盼望着那由远及近的汽笛
路还在生长
我跟不上它的脚步
明天的朝晖已不再是今天的晚霞
我以今夜的黑暗交换明日的太阳”
迟迟等不来儿子和儿媳回家的秦父在家焦急地打着转。开始他拨打着儿媳手机,可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实在不想给他的孽障儿子打,可还是因为放不下儿媳而忍不住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儿子的手机在卧室响起了,看样子他们都没有带手机就匆匆离去了。
秦父拿着儿子的手机发了一会呆,思忖着这两个吵架的小两口是不是重归于好后,到哪个浪漫的餐厅谈心而忘记时间了。
就在这时,儿子的手机收到了一个短信,秦父一瞧,是条网银入账的提示短信,入账足有一百五十万!
短信留言道:“秦牧阳,姐姐不懂你的生意和你的世界。就只能帮到这了。振作起来,重头再来。加油,姐姐相信你的实力!”
秦父握着手机,望向窗外,喃喃道:“臭小子,好福气。你有个多好的妻子和姐姐啊。这回要是再不争气,老子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