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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禁庭(16)

我若说我爱慕皇后,皇后信不信?(1)

柔仪殿前的空地上早就用竹枝搭起了架子,晒龙袍只是个笼统的说法,大钺礼仪之邦,皇帝的服装精细分为很多种。譬如衮冕、通天冠、绛纱袍、履袍、衫袍、窄袍,每一种都有专门的礼制,严格规定哪种场合穿着。

衣箱数量很庞大,十几个小黄门依次把木盖搬开,居然让人联想起武后的那句“开箱验取石榴裙”。簇新的衫袍源源不断运送出来,因为箱中事先放置了瑞脑,迎风一抖便有一股郁郁的香气。

皇后晾衣,晾得一本正经。拎起两肩逐件打开,今上身量高,衣裳也长,需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才不至于让下摆垂委于地。拿竹枝从两袖穿过去,一件件小心翼翼架好,初略数数有二十来套。千针万线汇聚出繁琐的纹饰,日光照耀下,云龙黼黻跃出万点金芒。

以前后宫无后,每逢天贶节就推举品级最高的人来主持。连着三年都是贤妃,只记得是御史中丞的女儿,他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长得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他自小就是这样,一旦留心一个人或一件事,到死都忘不掉。但若是不感兴趣,集中不了注意力,即便一天数遍的重复,也可以奇异的毫无印象。

夏日晒衣,有风乍起,吹动了她发间宝带,高高飞舞起来。衣是素色,丝绦却是朱红挑金,仿佛稚嫩的脸上落了梅花妆,有种素艳参半的对比。

他避立在旁静静看着,看她发现一件窄袍上有多余的线缕,低下头,把嘴唇凑了上去。

他转身迈进殿里,日头正旸,逐渐有热浪翻卷到廊下,站久了心浮气躁。在竹榻上坐了会儿,手指刮过青竹篾排成的榻面,下意识朝窗外看,扬声道:“来人。”

供奉官入内行礼,他略抬了抬手,“传皇后进殿来罢。”

供奉官领命去了,他隔窗看了眼,她把手里的法冠交给边上的黄门,提裙上了台阶。

“张罗得差不多了。”她缓缓走来,并不靠近,隔三步远停下脚步,“官家唤我么?”

他带了点挑剔的口气,“皇后只需做做样子,剩下的吩咐黄门办就是了,用不着事必躬亲。”

她听了一笑,欠身在玫瑰椅里坐下,“官家的衣裳不需假他人之手,本就是我份内的事。这里忙完了,略歇一会儿就走吧,别让孃孃等急了。”言罢想起太后的叮嘱,让她游说他雨露均沾的,便试探唤他,“官家……”

她叫官家和别人不同,有种糯软的味道。像蜜煎局送来的磴砂团子,咬一口虽不达馅儿,但却粘牙,可以拖出去好远。

他抬了眼,“什么?”

她在椅上正了正身子,似乎不大好开口,犹豫了很久才说:“梁娘子和臣妾同天进宫,同天册封,官家还记得么?刚才我去宝慈宫,孃孃同我说了好些话,欲让我劝谏官家去宜圣阁……”她看他一眼,复低下头去,手指勾勾缠缠绕那裙带,低迷道,“宫里这么多娘子都盼着官家,官家若有闲暇,不妨去她们阁中坐坐。你机务忙么,娘子们能歌善舞,也可替你解解乏。”

劝男人御幸后宫,对她来说实在有点滑稽。他的脾气阖宫都知道,要是听人劝,也不必太后费那么大的劲了。不过尴尬归尴尬,提还是要提一提的,显得她这个皇后当得宽仁。至于去是不去,那就不归她管了。她眼下要盘算的是怎么和他提崔竹筳的事,只是又不敢确定到底该不该自己先招认。若他早就知道,也许觉得她不耍心机,还有得救;若是他不知道,岂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填埋了么!

她觑他一觑,他把目光挪到了别处,“皇后都还没承幸,何尝轮得到她们。”

他脸上波澜不惊,似乎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秾华要不是听得真切,一闪神可能就错过了。她起先一愣,琢磨明白了,脸上红云霎时升腾起来,以吹枯拉朽之势扩撒进了领口。

今上闲闲转过头来,“皇后怎么不说话?”

秾华两手用力扣在一起,指甲抠得关节发疼。同他交战必须有强大的内心,被他两句话撩拨得方寸大乱,以后哪里还有招架之力?装蒜么,其实她也会。于是眼波流转,嗔道:“官家叫我说什么?孃孃的意思是,官家若不愿御幸其他妃嫔,便常到臣妾殿里走动。那日和官家分手时,臣妾曾央求官家来看我,可盼来盼去,都不见你到涌金殿来。今日是天贶节,朝中又闲来无事,臣妾略备薄酒款待官家,官家来么?”

他手里盘弄一块辟尘玉佩,指尖抚那凹凸的纹理,曼声道:“我记得皇后饮酒会起疹子,如今都好了?”

她窒了下,想起他给她擦药的事,顿时有种兵败如山倒的感觉。也是负气,干干笑道:“酒虽沾不得,却可以为官家执壶。官家若应允,我这就命人筹备起来,殿里换上安息香,恭候官家驾临。”

他果然不答了,两眼望向她,冷得毫无温度。

秾华知道进退,自然不能一味地火上浇油,要是惹毛了他,岂不连戏都唱不下去了?她忙换了个话题,含笑问他,“那日说好的傀儡戏,官家筹备了么?我的戏本子都写好了,官家可不要落了下乘,到时候拿不出来,也算我赢。”

他闻言一哂,慢条斯理道:“今天是个好时机,索性分出胜负来吧!”

她哦了声,“原来官家早写完了么?那好极了,我这就吩咐人取傀儡来。”

他让她稍待,“你赢了,我带你去艮岳避暑。要是我赢了,你当如何?”

愿赌服输嘛,她说,“条件由官家开。不过有言在先,不能提过分的要求,须在我能力范围内。毕竟我只是想去艮岳游玩,官家要是让我摘星星摘月亮,我办不到,就别怪我不认账了。”

不认账说得气定神闲,这也是需要本事的。今上淡淡扫她一眼,“皇后放心,我不会有意刁难你。但眼下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知会你。”

她点头认同,只是一面同他周旋,一面又要考虑崔竹筳的事。再三权衡,终于还是决定先提及,便温声道:“我家曾请过一位西席,官家知道么?昨天梁娘子来我宫里闲坐,请我的示下,说新来了位直学士画技了得,想命他画像。这事我打发人问了太后意思,太后也是应允的。后来再差时照去天章阁打探,才知道那位直学士就是我在建安时的先生。”

她说完,心里有些忐忑。小心察言观色,他倒是一贯淡然的神情,长长哦了声,“这位先生有心,不远千里到大钺来,想是不放心皇后吧!既是你的恩师,当高看一眼才是。目下资历尚浅,直学士无品秩。稍过些时候,如果有真才实学,不妨往上提拔。”

他这么说,她却没想到,总以为少不得冷嘲热讽几句,谁知竟没有。不过这人心思太深,等闲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也许越应当发难,他控制越得当吧!

秾华掖着两手福身谢他,既然他沉得住气,那就暂且捂着。不过崔竹筳留在禁内不安全,还是早早离开的好。像乳娘和阿茸她们,也要想办法散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牵扯的人太多,反倒掣住了手脚。

坐了有一会儿,窗口菱形的光带渐渐转移了位置,时候不早了。

“孃孃还在花园等着,官家随臣妾去吧!”

他的样子并不十分热络,沉默着偏过头,视线落在殿中的狻猊八窍香鼎上。秾华轻声问:“官家不喜欢么?”

他依旧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性情果真像在绥国时听说的那样,实在难以捉摸。好在大多时候可以保持谦谦君子的风度,剥皮萱草这类酷刑暂且无缘得见,但和他面对面坐着,总觉得有种随时直面癫狂的隐忧。其实她不喜欢和他相处,太压抑,总是胆战心惊。若早能预料到会陷入这种奇怪的困境,也许之前的一腔热血会冷了一半吧!

她想起云观,和他不是同母所生,性情也天差地别。云观像太阳下的树,努力地扎根,努力向上伸展。在绥国当了那么多年质子,忍辱负重,却比他乐观豁达。他呢,长在富贵丛,离权力的中心那么近,别的没学会,练出一手弄权的本领。天下得到了,还要怎么样呢?依然不快乐,依然不满足。

她站起来,往前挪了步,“官家随我去吧,若是不爱逗留,露个面去我宫里歇着,好不好?”

他似笑非笑望她一眼,“皇后那么希望我去?”

她无奈道:“孃孃吩咐的话,臣妾不敢不照做。况且官家是该到处散散的,心境开阔了,对身体也有益。”

他摇摇头,“我是问皇后,这样盼着我去庆宁宫么?”

他突然主动问起,打了她个措手不及。但这事也不是从未考虑过,所以没什么可慌张的。她馨然一笑:“官家忘了,我是官家的皇后。孃孃说帝后琴瑟和鸣,则乾坤大定,天下太平。”

“琴瑟和鸣?”他挑起唇角,再打量她,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皇后真愿与我琴瑟和鸣?”

他换了种语气,锋芒毕露直击人心,秾华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稍顿了下方道:“官家对我有怀疑么?毕竟我在紫宸殿受了册封,也与你拜了天地,官家眼里女人的一生就这么草率?你若万般提防,当初何必立我为后?倘或你愿意,放我回大绥也无不可。”

她有点生气了,泫然欲泣的一张脸,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看着她,眼里渐渐浮起严霜,但略一漾,又变出了个会心的微笑来,“我说了什么,叫你发这么大的火?你的封后诏书已经诏告天下了,回绥国算怎么回事?万一建帝拿你威胁我,要我拱手半壁江山,届时我怎么办?他们愿意让你来大钺做质婆,我却不愿让我的皇后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所以别再说要回去了……”他想了想,慢慢吟诵起来,“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乡。”

他把傀儡戏里的唱词搬来用,冷不丁被个局外人听到,必定误以为他们之间感情很好。虽然他阴阳怪气,秾华自己也该反省。刚才的确做得不对,这种话轻易不能出口,可是自己一着急,就欠思量了。如今冷静下来,心里又开始惴惴不安。他是笑着说的,然而笑容里蕴含了太多东西,谁也参不透。

她低下头,嗫嚅道:“是我气盛,失了分寸。张嘴闭嘴说要回绥国,实在小家子气了。”

“无妨。”他与她错身而过,低沉的嗓音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我对你,向来极有耐心。”

从福宁宫到凝和殿,未乘步辇,也不愿意让人近身伺候,今上自己打伞,缓步在狭长的宫墙之间穿行。

秾华落后几步,偶尔抬头看他,那身形从容疏阔,有风吹进他的衣裳,把两个阔大的袖笼吹得鼓胀起来,袖口往上游移,烛签划破的伤口隐隐可见。渐至丽泽门,他走得愈发慢了,不时回身一顾,大约在等她。

她快步赶上去,过了门禁眺望,凝和殿前美人来往,时照在不远处的台阶下侍立着,她抬手招了招,“把傀儡拿来,我和官家商量好了,今日要决一胜负。”言罢莞尔,提裙上了阶陛。

殿内暗香浮动,笑语盈盈,只是他们一出现,众人便沉寂下来,盈盈叩拜下去,与帝后请安。

太后在座上笑道:“守礼是好的,不过并无外人,也不要太拘谨了。”招呼众人坐下,又道,“六月六,请姑姑。原本是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日子,只因娘子们出不了宫,大家聚在一起,讨个喜兴罢了。我这里叫人准备了胭脂,官家既来了,请官家替娘子们画斜红吧!”

天贶节有描红点面靥的习俗,娘家走一遭,脸上带了印记,可以避邪求福。太后是位心思活络的母亲,见缝插针地给诸娘子创造机会。秾华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娘子们面上含羞带怯,今上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也是勉为其难,牵袖提起了托盘上的笔。

人数不算多,连带皇后总共二十九位。品阶高的自矜,就算心里再着急,也表现得谦让有礼。最后今上御笔点在了一位才人眉梢,那些妃嫔就如众星拱月一般,把御座团团围了起来。

秾华心里嗟叹,真难为他了,太后坐镇,他不服也得服。她突然心情大好,自己摘了朵扶桑簪在发间。

持盈过来,含笑扫了御座一眼,“娘子们今天很高兴。”

她唔了声,“都是青春年华的姑娘,心里喜爱慕官家,平时碍于情面不好表达。今天借着过节好亲近,妹妹也去请官家点面靥,和官家多说几句话。”

“官家若有心,自不必我那样赶附。”她落落大方,一切随缘的态度。转头看外面,见内侍领着一个人往这里来了,她指了指,“圣人看,那个大概就是新来的直学士吧!”

秾华顺势望过去,来人穿圆领袍,戴幞头,虽无品级,但举止都雅,正是崔竹筳。多日没看见他了,猛瞧见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一阵欢喜。只是碍于眼下身份拘束,不能出殿去迎接他,便遥遥冲他颔首。崔竹筳见了,抿唇一笑,复随黄门退到偏阁,静待传召。

持盈一脸好奇的模样,“圣人与直学士相熟么?”

她笑了笑,“很熟,他是我的授业恩师。”

持盈啊了声道:“我真是羡慕圣人,进宫后得太后和官家欢心,如今禁庭内又有先生看顾。不像我,出了乌戎后孤零零的,甚可怜。”

秾华随口安慰她几句,然后略抬了抬下颌,示意殿中娘子都已经描完,轮到她了。

持盈过去,施施然对今上道福,毕竟她的身份和其他人不同,今上很和煦,同她低声笑谈了几句。秾华低头品她的麦茶,有点心不在焉。黄门送时菜进来,一盘一盘放在面前食案上,宫廷宴会的点心有隋唐时候的特色,精致灵巧。玉露团、樱桃毕罗、灵沙臛,半透明的皮子里装各色鲜艳的馅料,太美太诱人,反倒不忍下箸了。

她虽端坐着,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今上把妃嫔们打发了,最后一个应当是她,结果她无知无觉,不动如山。他也不生气,自提了笔到她面前,她回过神忙要起身,他在她肩头压了下,略弯腰,柔软的狼毫捺在了她眉间。

他替她点花钿,花的心思和别人大不同,两眼灼灼望着,离得又近,那眸子里有千山万水似的。秾华局促起来,他的气息与她相接,习惯了他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忽然间转了风向,简直令她摸不着首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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