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放下对温子成的感情,比想象中来得容易简单,曾经是不甘,现在是不忍,但不管哪一种,都要比用情至深轻松。
母亲说的话,我早已想透彻,要说为什么我还坚持,无非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见识了温子成父母对我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存有任何的宽容与谅解,我知道了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数以千万计的家庭,要找到一户能够接纳我与祥祥、瑞瑞的,如同大海捞针。
但是,唯一让我想不通的,那就是温母是如何知晓我有孩子的?温子成在绿茵阁对我说的那些话,不像是掺假。“腾靖”两个字浮现脑海时,我几乎是本能地强烈排斥,我着实不想再和他又太多牵扯,即便我不能开启新恋情和婚姻,单独带着孩子也好过与他有关联。
那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洗漱,早起准备早餐的母亲就急匆匆地推开了我的房门,火烧眉毛似地跑我跟前,“裴妡,小温在楼下了。”
我惊愕得牙刷差点儿掉进了洗漱池,愣了几秒,忙加快进程结束了刷牙,“他来做什么?你让他进来了?”
“没有,在门外等着,我从厨房的窗子看到的。”
看着镜子里素面朝天的自己,我逐渐地静了下来,对母亲吩咐道:“那你先不管,当做没看见,一会儿我弄好了下去吃早餐,有什么事儿也是我出门后说。”
“他是不是来找你的?”母亲凑近了些问。
我皱起眉,这不是明显吗?“妈,你放心,我既然说出了分手,就一定不会再反悔,你昨晚和我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对!你能想通就最好。”母亲放松地大大喘了口气,“现实已经不允许你们在一起了。”
现实……我从没觉得这两个字眼拼凑在一起杀伤力会这么大,有多少美好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成者王侯败者寇,于是那些美好被称为“幻想”。
我与温子成之间的美好也成了彩色泡泡,一个接一个逐步地破灭。
结束了早餐,我准备出发,通常这个时候,祥祥和瑞瑞都会放下还没结束的早餐,一个给我拿宝宝,一个给我开门,手牵手送我出门。最初的时候,两个孩子对我上班都持抗议态度,又哭又闹,抱住大腿拉住手,怎么都不让我去,后来知道抗议无效,便双双在我吃完早餐,爬下凳子,给我递外出需要的装备。然而,那天,我却在他们要爬下凳子时,把他们按住了。
“妈妈,你今天不去上班了吗?”这是祥祥的第一个反应,紧接着,瑞瑞也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去的,但是今天妈妈有个小要求,祥祥和瑞瑞在这里陪外公外婆一起吃早餐,很快你们就要去幼儿园,就不能陪外公外婆了哦。”
“那妈妈呢?也不能陪吗?”
“能啊,妈妈会开车送你们上幼儿园。听话,乖乖坐着陪外公外婆。”
孩子懂事好哄,出门的路我还是走得提心吊胆,生怕两个小祖宗追出来,若是让他们看到了温子成,铁定又是没完没了。
急匆匆地出了门,我按下车库门钥匙解锁,对靠着车身等候在的温子成视而不见,一股脑地进了车库。
“裴妡。”车身倒出了一半,温子成出现在我车窗外,用手握住倒车镜不让车子继续往后,“我们谈一谈,话还没有说清楚,不能算分手。”
我没看他,自动挡的车,松开了刹车,尝试缓慢将车子往后倒,然而,温子成确然没有松手的打算,那让我有些头疼,不得不再将刹车踩下,降下车窗,“我还要上班。”
“十分钟。”
“高峰期,很难走。”
“那你上我的车,我送你去上班。”
“不用了,谢谢。”说完,我看他因我的停顿而松懈,松开了手,便趁机往后倒车,一口气脱离了车库。
然而,出了车库我才恍然大悟,温子成的车子停在车库门前,我的路完全被他堵住,要想打转方向盘上路,要么他挪车,要么我能从他车顶上飞过去。
温子成早有预谋,看我进退不是,双手环胸站在我车头前方,嘴角挂着丝丝得意的笑。
我把头探出,低声对他喊,“不要做这种幼稚的举动,好吗?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有问题该用成年人的方式解决。”
“我也想和你好好地谈,可是你不给我时间。”
“因为我要上班,不上班我可以和你好好地谈。”见温子成的表情略有舒缓,我冲后方扬了扬下巴,“能先把车挪开吗?”
温子成这人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他不会耍流氓,也就是我之前一再地提及他不会强迫人,我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他就不再坚持,坐回车里把车子挪开,让我出行。
我并没有客气,踩着油门,沿着上班的路加速离去。
营业部每日早晨的例会结束后,我回办公室开始想办法联系发票的事情,刚打了两个电话,就有人敲门。
行政小妹笑眯眯地走进来,“裴总,有人找,我已经帮您带进来了。”说完,她往后退出了办公室,换了找我的人进来。
是温子成。
我有些恼,行政小妹单子未免太大,竟然这样就放人进来了。
“你别怪她,我跟她说我是你男朋友,而她也在楼下看到过我们一起走,所以才擅做主张带我进来了。”
多说无益,不是么?我起身给他倒水,同时他也在办公桌前的椅子入座。
“谢谢。”接过水杯时,他客气地道谢,“看来你的办公环境还不错,这份工作你做起来挺得心应手。”
“还不错,我知道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引荐,我也不会有今天。”一码归一码,当不了情人、朋友、同学,但这份恩情始终存在。
温子成听了,却露出了苦涩的笑容,“看来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是吗,裴妡?”
我背靠在椅背里,吞下喉咙里的哽咽,张了口,却不知要说什么,决绝的话说多了,只会更伤人,况且,我的意思昨天已经表示清楚。
温子成垂下眼帘,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看不到他眼底的情绪,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相对无言,半晌,听得他说:“是因为我妈去找过你,才故意说出不愿意生孩子的话,让我为此和你分手吗?”
我猛地一震,惊讶于他如何知道,然而理智比震惊来得更快,“你说什么?”
温子成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裴妡,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是想让你带我去见一下那个男人。”
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我有些手足无措,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埋下头,低声地说:“我们之间的事儿不需要牵扯第三个人。”
“可就是这第三个人横亘在我们中间,导致我们没有办法按照设想的走到最后。”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些年来我每一次做梦,都巴不得能回到起点,不要遇到他……”相逢至此,我从没在温子成面前提起过腾靖,那时一说起来,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腔里躁动不安,“你现在是要怪我,怪我走错了,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反正已经到了这副田地,再来追究对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深呼吸,平复了起伏的心境,起身作出“请”的手势,“我要上班,你也一样,聊太久不适合。”
温子成就一脸挫败地看着我,没有离开的意思,“裴妡,我要见那个男人,不是怪你和他发生了什么,如果我要怪你,又何必在重逢之后追着你回了国?我之所以想要见那个男人,是因为他告诉了我妈,你和他有两个孩子的事儿!”
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并不好,早晨起来就是阴云满布,写字楼的玻璃是深色的,外面的光芒投射进来,带着一种灰色的压抑,将我紧紧地罩住,透不过气来。
好半天我都不能接受是腾靖去找温母的事实,出了神,连何时坐回椅子里的都不知道,当温子成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才恍惚地回神。
“我想问问他,既然不能给你一辈子的幸福,为什么要从中作梗,做出这种卑鄙小人才会有的行为。”
我苦笑,“就是问,也该我去问。”
“裴妡!”
“不管是谁从中作梗,子成,”我看向他,看得出他眼底的哀痛,“我们都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你明白吗?现实不允许我们在一起。”
“因为我妈不接受你吗?”
“还因为我不打算再要小孩儿。”
“你是认真的,还是为了和我分手,才刻意这么说?”
“那又有什么区别?子成,重点不是我用什么理由来跟你分手,而是,我们一定要分手。”
话音落下,我从温子成的眼里看到了支离破碎的光,他的双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微微上扬到某个弧度,直到离去都维持着似有似无的微笑,但我知道,他一定悲痛到了极点,不是有句话说,人难过到了极限,是哭不出来的,我想,那时的温子成一定是那样的。
我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眨了眨眼,酸胀的感觉稍稍有所舒缓,可还是有湿润的东西爬上了脸颊。
腾靖……我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首次觉得这个名字让我恨得牙痒,我没有勇气找到他当面质问,怕私下见了面又牵扯不清,于是在平复了心情之后,给他打去了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腾靖低沉的嗓音传过来,“什么事儿?”
我暗暗地再次调整呼吸,开门见山地问:“你去找温子成的父母做什么?”
“哦?”他低低地笑,“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腾靖,你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不觉得很卑鄙吗?”
“在你面前,不,应该说在你心中,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又何必在意这些?可是,裴妡,不管我做什么,再卑鄙无耻,小人行径,都是被你逼的,都是因为你。”说到后面的几句时,腾靖近乎咬牙切齿,若是我在他面前,恐怕他要冲上来掐死我。
很莫名其妙,不是吗?当时的我听到他这番话,只有一个认知:疯子!可我还是压下怒火,静下心来对他说:“腾靖,我自认为上次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两个孩子都跟了我,你不能再插足我的未来。如果你觉得还有经济金钱上的牵扯,我可以退还给你,从此一拍两散。”
“但我同时也警告过你,我可以退让可以忍耐,不代表我没有底线。你不仅不听我的话,迟迟不肯跟姓温的断绝来往,竟然还发展到见父母拿红包的阶段,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帮你动手了。”说到这,他又低低地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他动手的结果,“姓温的父母和众多父母一样,都接受不了未婚生子,裴妡,你应该感激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个道理不用我告诉你。”
“也不用你插手。”
“不插手?你打算一直顺其自然地进行下去?双方见了面,突然发现有孩子的存在,然后呢?再因为孩子争执不休,你考虑过祥祥和瑞瑞的感受吗?你问过他们,愿意喊别的男人‘爸爸’吗?”
我有些怔住了,跟我打电话的这个人是腾靖吗?除了发火暴力,他竟然能口若悬河把我问得无言以对。
忽略了我的沉默,腾靖继续控诉我的罪行,颇有些乘胜追击的意味,“你一定没问过,对吧,裴妡?你一向都自私,凡事都以自己为中心,认为你会走到今天都是被周围的人推着,你是迫不得已,所以现在,你心安理得地为自己谋求福利,全然不顾周围的人,也不过问他们是否还在为你能幸福而努力,你就是这样的,裴妡,自私又自利,即便你当了妈妈,依旧死性不改。”
说完,他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果断地挂了电话,留我脑海一片空白地站在原地,耳边还是他低沉却掷地有声的指控。
是我自私自利,死性不改吗?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判词,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吗?即便这个家庭的组成成分并不是亲生父母,我也希望能有一个正直的异性在孩子性格塑造的重要阶段时刻陪伴,树立一个正面的榜样,我做错了吗?
往后的好几天,我都过得魂不守舍,因为精力无法集中,我怕开车出意外,换成公交车上下班,同事问起来,我都以送去检修为借口。
母亲劝过我,江知瑶劝过我,把我从自我质疑的漩涡中揪出来,然而过了一夜,我又再次陷进去。那时的我,掉进了一个对自己深度怀疑的深渊。我开始细致地回首过去,从小时候到与温子成在校园相恋,再到认识腾靖至出国,最后是回国至今,最后的最后是我一个人孤苦到老……在梦里,我回到了高考那年,填报志愿,我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省外的学校,大学毕业,我继续往一线城市奔跑,行走了每一个逐梦青年的漂泊生活,或许有一天,我能漂泊成功,即便成为一个“捞女”也不至于把人生走成今天的局面。
但是,梦终归是梦,大梦醒来,我浑浑噩噩地发现,真实的生活亦是浑浑噩噩的模样。
幸运的是,我还有工作,还有值得我为之拼搏的事业。
为了能够尽快地转移注意力,我把全副身心都投在了工作上,大区老总催促着我筹备昆明地区的第二个营业部,同时勿忘往云南的周边地区辐射,我便趁此机会,先出差到了曲靖考察市场。
在这里,需要特别提一个地方:源一。那是一个用餐的地方,中西餐结合,带有一些藏传的色彩,除了味道不错之外,最吸引人的还有菜谱。有别于一般饭馆的菜谱,源一所采用的是牛皮纸纯手写,优雅大气的字体配合文人墨客的文章,开篇就是海子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用餐的同时熏陶灵魂,物质与精神的食粮都能获取,令人眷恋。
往返于曲靖,我的出行方式是火车,列次多,人少,整洁也方便。从曲靖回昆的安排,我谁都没告诉,即便是母亲,但是,在我出火车站时,竟然在出口的地方看到了温子成的身影。
那时,距离我们说分手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
他看起来比之前要瘦了些,可一见面,他却笑着半调侃地说:“你比从前瘦了一圈,为了工作这么拼呀?”
在我印象中,那天的昆明似乎是清晨下过雨,地面还有些湿漉漉的,迎面吹来的风带着雨后的凉意,倒有些天朗气清的意境,温子成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休闲裤,休闲鞋,整个人透出一股阳光的气息,恍惚间,我觉得当年校园里的少年又回来了。
久违的感觉在我心中回荡,我没有追问他为何来接我,由他接过我简单的行李,跟着他绕到停车上,接受他送我回办公室的好意。
到达志远大厦时,恰好是午休时间,职场里只剩下点外面的零散同事,温子成跟着我到了办公室,把东西放置好,便一起下楼用午餐。
临出办公室前,我从抽屉里拿出了被放置在角落里的小锦盒,里面装着温子成回国前特意改小尺寸的求婚戒指,那天我们都在情绪上,忘了这个东西的存在。
最后一顿共进的午餐地点还是选在了绿茵阁,主要是因为距离上班的地方近,不过温子成开玩笑地说“从哪里开始的就从哪里结束”,我笑笑,也没反驳什么。
蔡依林有一首歌叫做《开场白》,歌词所讲的便是曾经的恋人再次见面,已能释怀,坦然地面对彼此,倾吐心肠,诉说心声。
“我决定重回意大利了。”点餐刚上,温子成一如既往地帮我切分牛排,淡然地如是说。
我多少是有些怔住了,“很快吗?”
“嗯。”他冲我抿唇一笑,“那边还是希望我回去。”
“中流砥柱了嘛。”
“你这就是在调侃我了。”他放下刀叉,把分好的牛排端到我面前,没由来的,我眼眶竟在那一瞬湿润,“好像是打算进入国内市场,我恰好之前在那边做的还不错,就给我邮件,邀请我再回去。”
“恭喜。”
他却摇头,感叹地说:“情场失意,幸好职场还算得意,否则,这段混乱的时间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我也一样啊。”我笑笑,端起果饮向他举杯,“真心地祝贺你,能够在事业上取得更加辉煌的成绩。”
温子成失笑,端起他的那一杯与我相碰,“我也祝贺你,希望明年你就能做到云南省整个省的负责人。”
“借你吉言。”
“我走之前,可以再去和祥祥、瑞瑞玩一玩吗?”果汁搁下,温子成突然提议,令我有些猝不及防,他便笑,“瞧你那样,难道我还能把他俩拐跑了?”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只是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喜欢那两个孩子,这次去意大利,就算顺利的话,也得一两年才能回国,我是想在走之前,能再带两个孩子去玩一玩,我之前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去滇池里坐轮船。”
听温子成这么说,我忍不住心酸,感性再次翻涌至心头,又去幻想那些不可能实现的美好。如果毕业那边,我们鼓起勇气向对方坦白心声,或许此时,我们也有一个乖巧的孩子,温子成一定是个尽职尽责的爸爸,不是吗?
那顿饭,我还是没有把他给我的求婚戒指还回去,在我拿出来的那一刻,他阻止了我,用一种半开玩笑半哀求的语气说:“你把它还给我,是要提醒我曾经多失败吗?你可以把它送人,扔了都可以,但是一定不要再还给我。”
那次见面的坦然背后藏了多少不干与挣扎,我看不到,但我能猜到,温子成能重新以阳光的形象站在我面前,所积攒的勇气绝对不比我从深渊往外爬的少。每每一想到这个,我便觉得有什么压制住心脏,无法顺畅地呼吸。
这辈子,每个人似乎都要对某个人存有终生难忘的亏欠,而我知道,我的某个人便是温子成。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用《开场白》中的一段词祭奠了我与温子成的种种过往:我们微笑了,也都不躲了,这单纯的坦诚。你好吗?多么默契的开场白,我笑了。我们不走了,不再尴尬了,不回头凑理由,希望我们从此都真的快乐,说好了,不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