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揉揉眉心,
“你这种人最麻烦了。”
扁鹊淡淡笑着,拿起手边的医书,继续翻了起来。
这样平静地过日子,倒也还不错。
然而事实永远不会如同想像那般平静无波。
日升日落,昼夜轮回。
庄周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起初还能与扁鹊斗上几句嘴,但到了后来,整个人都恹恹的,连抬眼都极费力气似的,整日瘫在床上,也不吵吵要出去了。
扁鹊终于在喂下庄周第三十五颗药丸的时候发觉了不对劲。
庄周在喝完他递过去的水之后,缓缓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看样子是睡着了。
就在一瞬间,他眼睁睁看着庄周整个人变得透明,庄周挡在身后的床帐纹路,他看得清清楚楚。
扁鹊发了疯似的,攥住庄周的手腕,声音有些颤抖,
“庄周,你醒着吗?”
庄周极困似的,声音也有气无力,
“越人,你出去,我想安安静静睡一会。”
扁鹊看着恢复正常不再是透明状态的庄周,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担忧,他这才明白一个月之前自己看见庄周变得透明不是他的幻觉,
“你……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庄周摇摇头。
扁鹊紧紧攥着庄周那细得不成样子的手腕,完全感受不到重量,仿佛手里空无一物。
“庄子休,你别睡!”
扁鹊突然恼了,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你告诉我,你还瞒着我什么?”
庄周被扁鹊吓到,眼睛倏地睁开,挣扎着坐了起来,金色的眸子里满是惊讶,出自本能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扁鹊紧紧攥着,庄周皱了皱眉头,
“你攥疼我了,放手。”
扁鹊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吗?”
庄周毫不畏惧地对上扁鹊的眸子,
“清楚地很。”
“但我想,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扁鹊气得身体抖了起来,声音却极冷漠,
“确实,与我无关。”
扁鹊蓦地松开攥着庄周的手,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庄周,
“你把我当做什么人?”
庄周右手轻轻揉着瘀血的左手手腕,垂头,湖绿色的发丝遮住了他苍白无血色的脸,许久,听得庄周缓慢又清晰地说着,
“救命恩人。”
扁鹊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
沉进深不见底的大海,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仿佛有一只大手卡住他的嗓子,扁鹊喉结动了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让声音不是那么颤抖,
“就这样。”
扁鹊手狠狠抓着桌子边缘,指骨泛白,微微颤抖着,似乎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般,
“那你说的愿意永远看着我,一直陪着我可是心里话?”
庄周把手放在身侧,眼神描摹着床边刻着的花纹,
“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屋子里突然变得十分寂静,空气仿佛都凝结了起来。
扁鹊直起身子,深深地望了庄周良久,似乎要把他的样子烙在脑海里,随后,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狠狠地摔上了门。
庄周在扁鹊离开之后,颓然仰躺在床上。
他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了,他只是觉得没有说出口的必要。扁鹊的性子,他明白,恐怕这次,自己是真伤到他了。
庄周把右手挡在眼前,企图挡住照射进来的刺眼的阳光,然而,阳光却如调皮的孩童,穿透他的手掌,直直灼烧着他的瞳孔。
庄周眯起眼睛,无力地把手摔到床上。
剩下的日子,大概不多了。
扁鹊比他想象中冷静得多。
他还能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自己的房间。
迅速地关上房门,靠在门上,身体无力下滑。
“子休,你欺骗我欺骗得好苦。”
“到头来,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呵。”
扁鹊瘫坐在地上,眼神呆滞。
院子里阳光灿烂,却无法暖入人心。
扁鹊动作僵硬地在怀中摸索,直到摸索出一个瓶身光洁的小瓷瓶。
扁鹊手中紧紧握着小瓷瓶,就在眼前,眼睛却对焦许久,才能看清。
良久,扁鹊愤愤地把瓷瓶向远处摔去,瓷瓶撞上墙,瞬间变得粉碎,发出一声巨响,仅剩的七颗药丸被冲击得四下分散。
庄周听着隔壁的动静,微微阖上了眼。
扁鹊脸上有些动容,连忙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瓶子碎裂的地方奔去,蹲下身,在碎瓷片之中翻找着那几颗极小的药丸。
扁鹊心中隐隐约约地明白,庄周身体变成那副样子,与他的药是脱不了干系的。
或者说,他的长生不老药加速了他身体的恶化。
“子休。”
扁鹊嗓音嘶哑,发了疯一样,四处寻找极不起眼的小药丸。
手被碎瓷片划破,鲜血涌出,伤口又很快愈合,碎瓷片锋利无比,扁鹊毫不在意,嘴里只是不断重复喃喃自语,
“不要抛下我。”
“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地面上,有几颗滚烫的液珠滴落,很快晕开。
扁鹊咬着牙,擦了擦眼睛,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朝庄周房间跑去。
“嘭”,房门被大力推开。
扁鹊红着一双眼冲了进来。
庄周讶异地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就感觉身上被重物压住。
扁鹊歪着身体,紧紧搂住庄周,双手环在庄周纤细的脖颈上,不断重复地喊道,
“子休,子休,子休……”
庄周看着埋在自己胸膛已经失态的扁鹊,右手轻轻抚着扁鹊的头,柔声说道,
“我在呢。”
“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庄周哑然,心头满是苦涩,扁鹊这副样子,他真是第一次见。
扁鹊声音闷闷的。
庄周垂眸看向扁鹊,用鼻音回复了一下扁鹊。
“子休,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不要说你的事与我无关好不好。”
“我很挂念你。”
庄周安安静静地听着扁鹊语无伦次的话,默不作声。
“答应我,不要抛下我。”
“答应我。”
扁鹊不依不饶。
庄周抚摸着扁鹊头的手顿住,苦笑,
“越人,不要为难我,你明知,我这副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话音刚落,庄周感觉自己胸前的衣襟已经被浸湿,心软了下去。
扁鹊顿了许久,
“那你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相信我,我是神医,我一定会治好你。”
庄周心头微微漾起一圈涟漪,但很快平静了下去,他的身体,不是病,治不好的。
但庄周嘴角勾起,眸子里有了一丝神采,笑意连连,
“好,我相信你。”
话音刚落,庄周就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手劲弱了下去。
扁鹊双眼紧闭,呼吸均匀,睡着了。
扁鹊虽不需要睡眠,但他若是想睡,还是能睡着的。
庄周看着扁鹊手指上已经干涸的血迹,眸色暗了下去。
他闭上双眼,进入梦境。
原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一分。
梦里。
碧蓝的天,嫩粉的花瓣,翻涌的桃花海蜿蜒整个山顶。
身形瘦削的湖绿色短发的少年站在一棵桃花树下。发间点缀着几片飘落的花瓣。
不远处,黑衣黑发的扁鹊随意地坐在草地上,目光看似落在医书上,其实一直在追着那少年。
少年的一蹙一笑全落入他的眼里。扁鹊眸子里满是柔和。
窥视着梦境的庄周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不远处一座矮小的房子溢出药香。
庄周望了望那虽矮小简陋但实在是温馨的房子。
心头涌上苦涩。
太阳落了下去。
扁鹊悠悠转醒,却发现自己趴在了庄周身上。
而庄周脸色惨白,呼吸不畅。
扁鹊着实吓坏了,连忙起身,猛地摇晃着庄周。
庄周觉得天旋地转,便中途从梦境里退了出来。睁开眼睛,金色的眸子里是茫然,
“发生什么了?”
扁鹊撞上庄周的眼睛,不自觉地躲开了,一脸淡然,
“无事,你饿了吗。”
庄周摇摇头,低声说道,
“还不饿,先带我出去走走吧。”
说完,便要站起身。
休养了两个多月,庄周的腿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下地走路已不成问题。
扁鹊没说什么,扶起庄周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朝门外走去。
庄周垂着头,觉得双脚仿佛踩在了棉花上一样。
扁鹊侧头看向庄周,眸子里凄清的神色浓重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