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观主却不是等闲之人,他姓魏,名征,字玄成,乃魏州曲城人氏。他少年孤贫,却是一味好的是读书,无书不读,不单诸子百家、天文地理、韬略诸书,无不精熟,就是诗词、歌赋、小技,却也曲尽其妙。且又素有大志,遇着英雄豪杰,无不倾心结纳。
只因隋朝初期,重门荫,薄孤寒,一时当国的卿相,下至守令,俱是公侯出身。魏征自叹生不遇时,一忿之下,便隐居华山,做了道士,便就住在这西岳庙中,虽是个道士,却依旧是个“无心求羽化,有意学鹰扬”的“诸葛先生”。到后来杨广开进士科举,广纳天下贤能,但魏征做惯了道士,也不去理会那俗世的种种了。
这日秦琼病倒,他却正在鹤轩内看诵黄庭。只见香火进报,连声道:“有个酒醉汉,跌倒在东岳殿上。随身兵器,将磨细方砖,打碎了好几块,搀又搀他不动,来报道长知道。”
魏征听了,暗想道:“随身的兵器便将砖瓦打碎了,扶又扶不起来的壮大汉子,想必定是一游侠壮士了。也罢,便去瞧瞧。”想罢,将手里经书一抛,离了鹤轩,径到殿上来,迎门便看见秦琼那一副狼狈的景像:行李掼在一边,也没人照管;一只臂膊屈起,做了枕头;一手弯掩着,把破了数个洞的衣袖盖了自己的面貌。两个小道童正一人一个的往一旁挪着那对金装熟铜锏。
香火瞧了秦琼一眼,又道:“道长,方才这厮的那只脚还绊在门槛上,如今又缩下来了。”
魏征眉头一皱,暗思:“这家伙好生废话。没来由的管人家脚放到哪里做甚?”心中虽是想着,却是不避污垢的上前把手揭开衣袖,定睛一看,只见秦琼满面通红。
秦琼乃是酒寒伤风,又加上心燥,得的阳症,类于酒醉,不能开言,但睁着两个大眼。魏征却是以为他喝醉了,只是点头叹道:“你这汉子以你途上,当是不该这等过饮的。”
秦琼听他看错了,只怕他乱下药,但是喉中咽塞,讲不出话来,挣了半日,只得把右手伸将出来,在方砖上写“有病”两字。那方砖虽净,未免有些灰尘,这两字倒也看得清楚。
魏征这才恍然大悟,老脸微红,道:“原来兄台不是酒困,原来是有恙。”
秦琼这才把头点一点,眼睛急巴巴的看着魏征。魏征呵呵一笑,道:“不打紧。”
转身往三清神像前取了一蒲团,放在秦琼面前,自己盘膝坐下,拉起秦琼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屈三指一按寸关尺,但觉秦琼脉搏一呼四至,一吸四至,有发烧之迹象。乃是少阳经脉上的病症,属阳症,原因便是体内饮食不佳,体外感于风寒,此刻还是表症,秦琼体质又强点,还不打紧。魏征便令香火道人抓了一副金银花,煎汤喂秦琼吃下了。
却只是大殿上穿堂风,风头里睡不得,后面又没有空闲的房屋,便只得让香火道人扶了秦琼在殿上左首堆木料的一间耳房里去。虽非精室,却无风雨来侵。地上铺些稻草,权且让秦琼睡下,双锏仍留在殿角。魏征征得秦琼同意,把秦琼被囊打开,见内有两匹潞绸,一张公文批回,又有十余贯铜钱,便替秦琼收拾了。
“道长。魏道长!”西岳行宫内,莽莽撞撞的跑进一人。却是单雄信一路跑来,脚步急的连殿上的烛火都摇曳了。
见殿上无人,单雄信转身便要退下,这时,却被殿角上一正闪着金光的物什吸引住了。单雄信上前仔细一看,却是一对双锏,草绳捆倒在地。单雄信定睛看了,默然半晌,连忙拔腿走出,一出殿门,便迎面撞上了那个香火道人,单雄信见来了人,便连忙问道:“这殿角上的兵器是那里来的?”
道人答道:“是一个患病的汉子背来的。”
单雄信“嗯?”了一声,道:“却是个什么样的汉子?何时来的?”
道人皱了皱眉头,脸上显现出一丝不屑,道:“便是头晌。那汉子衣衫褴褛,怀里却有不少银钱,又背着兵器,不似个好人,倒像个强盗。倒是那魏观主,却是不避嫌疑,将他迎入殿中,老爷一般的招待!”
单雄信听了他一言,心中已经有了分教,却是不动声色的点头道:“原来如此,好,快引我去见玄成,我自与他计较!”
香火道人只道是单雄信要教训魏征,不禁喜笑颜开,忙不迭的引着单雄信去找魏征。
方方走到鹤轩外,却只见魏征笑容满面,踱将出来,向单雄信作了揖。
单雄信连忙回揖,屏退了左右,便问道:“魏先生,方才香火与我在殿上,谈论这座西岳庙,乃是咱潞州求福之地,须要庄严洁净才是,以便瞻仰。今闻先生容留什么人住在庙中,秽污得紧,众人似乎心里甚是不喜,故此特问先生,端的不知何等样人能有如此殊荣?”
魏征见他有几分佯怒,却是轻轻一笑,从容道:“小道一介出家人,岂敢擅自定夺?只是因为见这个病夫不是个寻常之人,故此小道便没有当即打发他去。又况且这客人中途患病,跌倒殿上,小道只得把药石调治,才得痊安。要是就此让他去了,只怕到时候江湖上兄弟只怕要嫌怪员外这潞州城不善外乡人了。故此小道一方面出于一念恻隐,一方面则是为员外考虑,望员外原情恕罪。”
单雄信苦笑一声,道:“玄成,你好毒的一张嘴啊!”接着便连忙问道:“殿角的双锏,可就是那人的兵器么?却不知他是那里人氏?”
魏征听了,看他心急,却是不急不缓的道:“山东齐州人。”
单雄信为秦琼留心,听见“山东齐州”四字,吓了一跳,急问道:“姓什么?”
魏征道:“他跌倒在殿,病中不能开言,我见他包袱中有一张公文的批回上,写单名姓秦名琼,正是那声闻山东,与您齐名的‘小专诸,赛孟尝’……”
单雄信听了,忙止住魏征后话,接口问道:“如今在那里?”
魏征轻轻一笑,把手一指道:“就在这间耳房里住下。”单雄信连忙搀了魏征的手,推进侧门里来,忙叫手下人:“快扶秦爷起来相见。”
手下人听了,一起涌上三四个在铺上抓寻,却是影子儿也没有一个,单雄信不禁焦躁道:“难道晓得我来,躲在别处去了不成?”
这时,却听见后院一阵喧闹,单雄信听了,忙同魏征走出殿来。
却正是秦琼站在后院,旁边还有一块块石像跌倒摔断而成的石头。再旁边,几个道人围在一边对他指指点点。
原来秦琼喝了一碗药,出了身大汗,觉得身子轻了许多。他是闲不住的人,便想出门到后院走走,结果步子踉踉跄跄,把后院的风灯石柱撞倒了。这一下来,便被一帮小道士围起来,一阵风言风语。
便在这时,单雄信一行人走进来。秦琼听见,知道是又来人与他争论,连忙抬头仔细一看,却见人群里有单雄信在内,早吃了一惊,避又无处避,只得低着头,又伏在另外一石柱上。那石柱本来是放在地上,根基不牢,秦琼身子雄壮,脚下却没根,一伏,便将另一根石柱推倒了。
单雄信见秦琼要跌倒,遂紧上一步,忙抢上来,双手一扯秦琼后背,将他扶正身子,自己却是后退了一步,便将身俯倒,道:“秦兄在我潞州地方,却受如此凄惶,单雄信不能为地主,一尽地主之谊,羞见天下豪杰朋友!”
秦琼眼见单雄信已无原先卖马时之倨傲,前倨后恭虽说可笑,但他自不好说些什么,兼之此刻人在他乡,说不得还要蒙单雄信照看。思之再三,连忙跪下,以头触地叩拜还礼道:“单二哥快快请起,却是秦某不合瞒了身份,不怪单二哥。”
单雄信看着秦琼那张落魄的脸,只见暗黄枯瘦,胡子剌茬,哪里还有半分英雄气概,豪杰胸襟?不禁流泪道:“单某不以上宾之礼,反倒趁火打劫,当真是畜牲所为了!”
秦琼无言以对,只是忙不迭的磕头,然后将单雄信扶了起来。看着单雄信一脸愁容,道:“单二哥,咱们有缘得以重逢,当高兴才是,不必如此悲伤。”
单雄信苦笑一声,道:“却不是这个原因。”说着回头看着魏征道:“先生,我此行来,原不想能见到秦兄。却是昨日有先兄亡讯到家,故此请先生到我宅上,商量亡醮之事的。不过如此看来,倒不如暂且暂停几日,叔宝伶仃如此,学生岂能袖手旁观?此刻不得在此拈香,只盼先生把香仪礼物都收下了,我自与叔宝回家。待叔宝身体康健,即到宝观来还顾,就与先兄打亡醮,却不知可不可?”
魏征道:“员外好生有心思。自古的确没有先先人,后生人的道理,但死者亦为大事,员外尽管将叔宝接回家中照料,小道也立刻起身,往贵府祭拜。”
单雄信听了,连忙跪拜道:“如此一来,便有劳先生了。”说着,便唤下人抬来软轿,扶秦琼上轿了。
这时众道人听见说秦琼乃是单员外的朋友,尽皆无言散去了,香火更是忙不迭的上前巴结,秦琼心烦的禁,那有什么好脸色?香火自讨没趣,只得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