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艺看了他一眼,颔下长须微动,开口说道:“叔宝,来将军对你可是好得很呐。今日你答应他的话,可不要忘了。”他知道,要想让秦琼更好的摆脱心伤,那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一旁,必然是最好的法子。故而才有此一言。
秦琼点头道:“叔宝知道。姑丈放心。”随即又反口问道,“姑丈,来将军呢?”
罗艺微微一笑,道:“怎么,你觉得他也应该等你醒过来是么?他一地的将帅长官,哪有这般多的功夫来陪你瞎耗?他早就回去了。”
秦琼“哦”了一声,道:“看来,我也只有好好助他练兵了……”
罗艺道:“你若有心,也就是了。”
已经可以远远的看到齐郡总管将军府了,来护儿突然嗟叹了一声,脚步也不由得缓了三分。
随从均是不明就里,连忙问道:“将军,怎么了?”
来护儿叹了口气,道:“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个总管将军府,我似乎不配住了。”
随从皆是眉头一皱,各自忖度来护儿此话何意,却个个是一头雾水。
来护儿连连摇头,道:“我沙场纵横半生,向来无所敬畏,就算是横勇无敌大将军宇文承都,也是聊有钦佩之意罢了,今日,却不知怎的,竟然敬畏起秦琼这个后生小子来了。”
随从中为首那人突然说道:“将军,小的倒有一事不明!”
来护儿“嗯?”了一声,道:“何事?但说无妨。”
那人微微颔首,道:“将军,想来这军士阵亡和士兵的亲人去世,凡此种种,情形很多,却也不见将军有过问过,就算是过问,将军至多也是遣人吊唁一番,却不知为什么惟独对秦叔宝格外礼遇呢?而且,他如今已经被削职为平民,又与将军还有如何瓜葛?”
来护儿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你等只看当下,全无识人之能。秦叔宝此人勇悍无比,志气宏大,操行严谨,治军有方,敬上安下。天下将才帅才,只怕能超过他的,寥寥无几。正如齐威王之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今朝潜龙勿用,他日得机缘巧合入海,势必可搅得天地动荡!飞黄腾达,成就大业,自不在话下,岂能以卑下的态度对待他?”
众人都是来护儿身边的老人,知道来护儿一言一行,素来严谨之极,而且平素眼界极高,能入他法眼之人,可谓少之又少。如此大肆夸赞一个人,更是向来不曾走过的事。心中顿时对着秦琼高看了不少。只是,却依旧有三分不敢相信之意。
来护儿看出他们不信,只是渐渐摇头,道:“是与不是,空口而言也是说白话。等时机一到,你们便可验证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了。”说着,转过头来,慢慢的向将军府趋紧,只是兀自的说着“秦琼……秦琼……”
腊月二十八,杨林至齐郡,在宁贞儿棺木之前极其沉默的呆了半天,原本有些灰白的头发竟然又似乎是白了许多。只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落寞的表情,有的,只是双目里无穷无尽的失望。
与他同一日来的,还有单雄信、王伯当、谢应登、王君可、尤俊达、程咬金等人。他们早就到了,只是在济北郡武南庄尤俊达处凑齐,才一并过来。只有雄阔海陪着伍天锡与伍云昭去了陀罗寨,送讯之人扑了个空,魏征徐懋功云游四方找寻不到,柴绍要务缠身脱不得空外,其余人都赶了过来。
三个月前,他们来齐郡还是为宁贞儿祝寿,这一次,却是……
腊月二十九,邱瑞并其夫人宁兰儿携子邱豹至齐郡,燕王妃亦于当日下午抵达。宁兰儿抚着二十年分别两地的妹妹的棺椁,也是好一阵痛哭。
大年三十,别家还在其乐融融的庆祝新春之中,秦家却忙忙碌碌的要动土了。
头七已过,到了宁贞儿应当下葬的时候。
秦安与秦琼一人扛了棺木的一头,一步一步的往秦家祖坟处走去。其后邱瑞与罗艺搀着秦季养紧随,罗成扶着燕王妃,邱豹扶着宁兰儿,几乎一步一颤的走在后面。后面跟着单雄信等人。最后面是作为小辈的秦用。
只是他们之中,却没找到杨林的身影。
秦家祖坟场地里,又添了一座新坟。只是,却在秦季养的一再要求下,与秦嶷的衣冠冢并排而立,墓碑页刻成了“先慈秦门宁氏之墓,子秦琼泣立,丁卯大业三年”的字样。
下葬,填土,立碑,祭拜……等一切丧礼完成之后,众人洒泪而归。秦琼虽依旧是怅然若失,但比之昔日光景,好了不止一成。
一切的一切,都在一个人的眼中看的清清楚楚。众人在拜祭的时候,他就躲在秦家祖坟外的松林里,站在一棵高高的松树之上,身子更是随着那被冬风吹得摇曳不静的松枝一起一伏,可是,始终稳稳的如同一张拴在松枝上的旗子一般。
这一份轻功,传出去只怕是要吓煞人了。
那个人一张惨白的脸,惨白到没有半分人气,惨白到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岁数。只有凭借这那头发的灰白,看得出已经是将近半百的人了。面沉如水,静默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睛极是有神,好似黑夜中能亮起来一般,只是,眼珠却是一转不转,就如同一具僵尸一般。
他似乎在竭力的隐忍着什么。因为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拳头,而且,竟然有血丝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他紧攥着的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
他静默的看着众人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进行这丧礼,再静默的看着众人缓缓离去,只到他们再无踪迹,这才一个“鹞子翻身”,从树上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上。
只是,不知为何,他在树上时偌般高明的轻功,落地时竟然踉踉跄跄的没稳住身子。
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的将身子按住,而后又缓缓的走近宁贞儿的坟墓,看着那一旁秦嶷衣冠冢上已经安置了十几年之久的墓碑,竟不由得伸出右手来,轻轻的摩拭着那上面的字迹,口中也喃喃自语:“‘齐州大侠秦君讳嶷——字上仲下敬——之冢,友张青仁谨立,己酉开皇九年’,齐州大侠,开皇九年,哈哈,开皇九年!”他惨白的如同结了一层冰的脸上不见丝毫表情,但却又笑的极其凄厉,俨如厉鬼哭泣那般刺耳。而石碑上,更是被他手上的血迹沾染的斑斑点点,看上去好不诡异。
却只见他抚摸着秦嶷那花岗岩石碑的手突然抬起,食指中指如剑并拢,指着那墓碑,随即左手袖袍横挥,喝道:“秦嶷啊秦嶷,若是不是你当初一意孤行,又怎会让贞儿心伤一十八载,又怎会让她如此便匆匆而逝?你这张脸,就真的那么重要么?”说着,左手猛然翻回,狠狠地在自己的脸颊上抽了一巴掌!
他这一巴掌抽在脸上,只是“噗”的一声闷响,随即自己便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口腔里竟然已经血肉模糊,足见他这一巴掌下了多少狠劲。只是,奇怪的,就在于他那张惨白的脸,在这般重力抽打之下,依旧是没变半分颜色!
他好似是浑不知痛楚,满是血丝的右掌又高高扬起,“砰”的一声直接打在那石碑之上,口中兀自含糊不清的骂道:“你也配那齐州大侠,你也配立碑,你这天下第一的薄情寡义之人……”
那石碑足有半尺厚,阔近两尺,长有五尺,重量只怕单单在地面上的就足有五百多斤重,又是花岗岩所制,最是坚固,孰料竟被他一掌拍上,“喀嚓”一声从根部直接断成两截!
他好似是出了一口恶气,不管自己的右掌被石碑反震的指根流血,只是往后退了几步,冲着宁贞儿的墓碑直直跪了下去。
可就在这一刹那,一直没有出现的杨林,却突然负手站在了那人的身后,此刻,更是开口冷冷的喝道:“你这个疯子,闹够了吗?”
杨林一声怒喝,那人猝然一惊,心中只是暗道:“这老儿功夫倒是高的很,他走过来,我竟然没听见半点声音!”他却是忘了,自己方才方寸大乱,一颗心全在咆哮发泄上,哪里能听见别的东西?就算是有一匹马从他身后经过,只怕也听不见的。
其实杨林来的并不早,他眼见秦琼等人已经回来,这才自己孤身一人来拜祭“秦嶷”与宁贞儿,孰料方方临近秦家祖坟,便见一人指着秦嶷的墓碑咆哮,而后便一掌拍下。他当初与秦嶷结为兄弟,又敬仰万分,如何能让人侮辱秦嶷的墓碑?当即便冲了过去。
他涵养极好,而且又沉稳多计,在看见那人一掌拍断秦嶷的墓碑之后又向宁贞儿的坟墓跪倒之时,便明白此人一身武学修为造诣极高,而且必然与秦、宁二人有极深的纠葛,故而强行将怒火压下,以威势喝了一声。
杨林的这一喝,倒是如同对他当头棒喝一般,那人顿时灵台空明,而后慢慢的转过身来,只是不与杨林正脸,只是双眸微垂,以余光看着杨林,道:“怎么了?你说谁是疯子?”似乎说话平静下来了许多,只是先前的咆哮太过声嘶力竭,此刻的声音有些沙哑。
杨林不去管他,只是走近秦嶷衣冠冢以前,伸双手将那墓碑缓缓的扶了起来。只是那墓碑是被掌力震断的,齐根而断而强行推倒,已经无法立住,只得长叹一声,双手合力端着墓碑,往秦嶷的衣冠冢上挨了一挨,贴着坟墓依住。
却不知那人究竟为何,后文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