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满了文武百官的大殿瞬时冷清了。
杨广目送着薛道衡,直到他被拖出去,这才冷然下令,道:“若是谁敢再多言一分,薛道衡就是下场!特别是你……”戟指房彦谦,“朕从来不会给人留半分颜面!”
房彦谦始终不发一言。但是如果走近一看,会发现,房彦谦脸上的恨意,比之薛道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需要多大的毅力与多强劲的心性,才能将自己如此的克制住?
这与胆子大小无关,只是不屑于做无济于事的努力罢了。这不是懦夫,而是智者。
没有庄栋的儒雅,也没有薛道衡的才气。也许,房彦谦就是凭借这个心性,这般修为,才能如此位居高职。
杨广大袖一卷,冷哼一声,道:“退朝!”
随着太监公鸭般的嗓音,群臣缓缓的鱼贯而出。
宇文承最后还是轻挪脚步,缓缓踱了出去。
“陛下,宇文将军在门外求见。”一如既往,一下朝,杨广就窝在了御书房里。而宇文承都,也是下殿之后,跑到御书房门口,请求见驾。
杨广虽是在伏案批阅奏折的样子,可脑子里却正苦苦思虑着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就在这时,近侍如此通禀了一声。
杨广点了点头,道:“宣。”
近侍应诺,折身而出,紧接着,伴随着虎头战靴踏在地板上发出的“铿锵”之声,宇文承都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
杨广看了他一眼,只是略略的说了一声:“坐!”
宇文承都摇了摇头,道:“不了,陛下,臣是来请陛下一道旨意的。”
杨广似乎不愿看见宇文承都一样,只是将手中玉杆狼毫,轻轻在朱砂上一点,启开一封奏折,在上面一勾一划,道:“讲!”
宇文承都眉头微皱。杨广这不显山不漏水的单字挤一样的蹦出口来,着实让他看不出杨广在想什么。但话到嘴边,只得说道:“臣想去狱中探望庄大人。”
杨广点了点头,将方才打开的奏折暂且一放,“哦?”了一声,道:“直接去就是了,通禀什么?”
宇文承都摇了摇头,道:“不止这样,还有别的。”
杨广抬头看着宇文承都,道:“说说看,为什么要去,还有什么?”
宇文承都苦笑一声,道:“此事一切纠葛,都在承都身上。如今害的圣上名誉受污,又累得庄大人性命,我若是不去狱中看他一番,实在是……”
杨广又是点了点头,道:“将死之人,还去看他做什么,没来由的沾了晦气。”
宇文承都眉头一皱,道:“陛下,您果真要将庄大人……”
杨广点了点头,道:“不错。我真想就这么把他杀了!但却不能操之过急。至于何时教他死,到时候再说吧。”
宇文承都幽然叹了口气,道:“好吧。陛下既然做下决定,那臣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希望陛下也看在庄大人半辈子为国操劳的份上,莫要在这个老人身上,再加什么难事了。”
杨广“嗯”了一声,道:“朕知道。朕准了。连你去狱中探望他也一并准了!”
宇文承都本来听他这般语气,本没打算今日能讨得这道圣谕。想不到竟然讨到了,只是一喜,当即便跪倒在地,道:“承都谢主隆恩!”
杨广道:“起来吧。”见他起身,仔细看了他一番,摇头道:“不过,承都,朕只想问你,你为何这个时候了,还为了庄栋如此?你难道果真对他如此敬重?”
宇文承都一声苦笑,双目中突然闪过一丝柔情,随即恨恨的说道:“对于庄大人,我虽是敬重,恨意却也不少。只是,要他受苦,只怕庄容会心痛的。”
此言一出,顿时让杨广无言以对。
讶了半晌,杨广一声长叹,道:“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来呢?”
宇文承都听杨广如此亲切的唤了一声,似乎多日来的委屈与心酸又从心底涌了出来,眼圈顿时红了。当下,只得忍住眼中泪花闪闪,笑道:“不苦。习惯了,就好了!若无事,承都这就告退!”
杨广点了点头,道:“去吧。”
宇文承都微微颔首,转身出去了。
看着宇文承都的背影,杨广蓦地里突然一丝落寞涌上心头,悠悠的叹道:“承都啊承都,如果你和朕都不再是一条线上,那朕就真不知道这朝中上上下下,还有那个是对朕忠心的了!”
牢营深处,薛道衡与庄栋各据一个牢房,神情肃然如两座雕像。
自古“刑不上大夫”,那些牢营禁子也是有眼力之人,未敢如何虐待二人,就连手铐脚镣,也是静静的挂在墙壁上,没有给二人上上。
毕竟,两个平均都要六十开外的老人,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有什么本事?
“踏、踏、踏……”平缓而又沉重的脚步声渐渐传来,走近。
三个禁子一起站起身子,向那人恭恭敬敬的深深一揖,道:“见过宇文将军。”
宇文承都“嗯”了一声,伸左手拍了拍其中一个禁子的肩头,道:“把庄大人牢门打开。我进去一下。”
禁子不禁面露为难之色。却完全被宇文承都看在了眼里,接着,拍在禁子肩头上的手微微一扣,指端发力,捏紧了那禁子的肩头,骂道:“怎么,没听见吗?出了事,我担着!”
那禁子直疼得呲牙咧嘴,连忙点头如捣蒜,道:“好,好,好,小人遵命!”连忙颤巍巍的从腰间掏出钥匙,将那牢门上的锁打开了。
宇文承都依旧是右手提着食篮,一步一步沉重地迈进了那樊笼。
庄栋见宇文承都过来,嘴角扬起一丝苦笑,淡淡的说:“承都,来了?我知道你一定回来的。”
庄栋的衣衫已经换成了囚衣,但即便是囚衣,也透着一股儒雅的风范。鬓角有几丝花白的头发散了下来,也许只有这一点,使他显得有一丝凌乱,但也不太扎眼。
宇文承都点了点头,轻轻将食篮放在地上,猛地跪倒在地,眉头紧皱,长叹道:“对不起,庄伯父,承都,承都无能……”
庄栋连连摇头,道:“罢了。这怎么能怪你?你将容儿送出城去,老朽就感激不尽了,怎还奢求你能一股脑的把我也救了?”说着,自己也叹了口气,道:“说句心里话,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宇文承都连连摇头,道:“伯父,您做的对!若是当日您答应了承都,只怕,现在惹出的乱子就更大了。”
庄栋究竟是官场混老,经验丰富,听他这样说,虽然以前不知还有杨广有心平衡朝内外势力一事,但此刻已经猜透了八九,只得笑道:“歪打正着了。若是让罗艺那老小子闹起来,岂不是大事不妙?”
宇文承都点了点头,道:“伯父,也不怪陛下如此心狠,实在是……唉,说也气人,他只想着平衡朝内外实力,却忘了燕王以及他手底十万精兵不是任由欺负的主。介时单单他一时不忿而蠢蠢欲动也就罢了,若是那高句丽、突厥这帮狼崽子也跟着兴风作浪起来,那大隋江山,可就危险了。”
庄栋苦笑一声,道:“皇上也不是真正会打仗的人,自然没有你看的这般长远。”说着,悠悠的透着狱室的窗子往外看了看,叹道:“他要杀我,我能说什么,能怨恨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要杀,就由他杀好了。老朽又是问心无愧!”说着又看了宇文承都一眼,道:“倒是你,也不该如此说是自己无能。一切,都是天命难违罢了。”
宇文承都点了点头,道:“庄伯父,您能如此坦然,那就好了。”说着将食篮上罩的布子掀开,道:“在这牢营里,也没有什么能让你吃的舒坦的。这点,全是承都的心意了。”
庄栋连连摇头,道:“行将就木的人了,还贪图什么口舌之快,大快朵颐?罢了,罢了!”说着,将那食篮里的饭菜轻轻取了出来,道:“吃又吃不下,不吃又折你的面子,还是吃的好。不过,承都,你有这份心,老朽就满足的很了。你公务繁忙。以后也就不要来了。我当真怕哪一天看见你,就心生愧疚。”
宇文承都微微点头,道:“伯父教训的是,那承都走了!”说着,便站起身子,干净利索的走出牢门。
缓步出了牢门,看着那倚着墙壁,正闭目养神的薛道衡,宇文承都又是一声轻叹,双手扶着牢门上的木栏杆,叹道:“薛大人,您也受苦了。”
薛道衡眼也不挣,只是苦笑一声,道:“这有什么的,一人一室,没了外人的打扰,耳根也清净,还落得自在。倒是你啊,伴君如伴虎,苦头还长着呢。”说着,将眼一睁,道:“你小子果然不错,老庄也没有看错人。只是,那将来的路,还是要步步为营,小心琢磨的好!”
宇文承都点了点头,道:“承都谨遵大人教诲。”说着,又是深深一揖,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