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述一笑,道:“虽由朝廷集体自江南押运粮食至大兴,却也是三费其二,唯留其一。所以,陆路运粮,折耗甚大。故而,自战国来,无不想换法变通。例如那夫差开邯沟、秦始皇修驰道,便是此因。”
庄栋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陛下开此通济渠,便是为了以漕运运粮?”
杨广这时才开口道:“不错!以漕运运粮,一来省时,二来省人,三来省费。虽劳累万民,却功在千秋,此般大事,朕岂能不大兴之?”
宇文述笑了一笑,道:“非但如此,介时南北一通,又可固我主上江山万古一统!”
庄栋听他二人如此说道,不禁连连点头。
杨广见他点头,这才笑道:“看来庄爱卿已经明白朕的苦心了,那么……”
“陛下且慢!”可庄栋却又突然拦截了一声,“微臣尚有话说!”
杨广眉头又皱,声音不禁沉了几分,道:“庄大人,你又怎么了?可是还在质疑朕这决策?”
庄栋慌忙又跪倒在地,道:“臣万万不敢质疑陛下的决定!只是,臣还是那句话,营造东都洛阳已经动用的百余万民力,若要是在征集天下百姓开通济渠,损耗民力何止千万?大隋国力,陡然折耗五分之一,这于国库,于万民,不得不说是一巨大负担!我等虽知皇上苦心,但百姓如何得知?介时若是激起民愤,只怕……”
杨广突然拍案大怒,道:“庄栋!你还想说什么?难不成是说,朕这挖运河,是官逼民反?”
庄栋诚惶诚恐,不敢应答。
杨广暴怒之下,群臣更是屏息凝神,不发一言。
过了良久,杨广这才轻吐一口浊气,目中寒气渐渐消散,道:“朕意已决,定开通济渠,无需再议!”
庄栋突然膝行而前,道:“皇上,臣愿以死上谏,还请皇上暂缓此事,待东都建设完毕,再开通济渠不迟!”
杨广本来已经压制下去的怒火又陡然升起,当即戟指庄栋,喝道:“庄栋!朕说什么,你没听见么!如此抗旨不遵,你当朕不敢杀你么?再敢多言,朕立刻赐你白绫!”说罢,大袖一甩,便要转身离去。
“陛下!陛下……”庄栋连呼不止,却不见杨广丝毫滞足,径直往后转去。
庄栋突然跌足长叹一声,道:“生既不能劝阻陛下,臣唯有以死明志!臣为大隋,鞠躬尽瘁。如今天命已定,臣独木难支,且容臣先走一步!”说着,便一头往面前的台阶上撞去!
“且慢!”所幸凭空里传来一声短喝,随即一个人影扑来,伸出右臂一个“海底捞月”,已经勾住了庄栋的小腹,随即那人说道:“庄大人,圣上主意已定,金口玉言,怎能悔改?您已尽心尽力,圣上岂会不知?奈何如此自轻?”
那人正是号称“横勇无敌”的大将军宇文承都。
庄栋神情萎靡不振,苦笑道:“何必拉我?我若今日不誓死明志,如何有法子让皇上回心转意?我……”说话之际,趁宇文承都分心。便突然挣脱,继续一头往台阶上撞去。
宇文承都是何等人物,他这点小动作,怎会看不清楚?当下便只是手一抄一提,已经从庄栋右腋下穿过,而后箍住庄栋左肩头,轻轻巧巧的将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提了起来。
他身高足有六尺四寸,魁伟之极,而庄栋却干巴巴的,至多不超过五尺八,被宇文承都拎起来,如同一只小鸡一样,却还是在乱蹬乱划,口中不断叫道:“宇文承都,你给我放开!小小年纪,便敢以下犯上么?”他却是忘了,宇文承都是正三品大将军,官职为武将之首,品级不在他之下。
宇文承都被他这苍蝇一般叫嚷弄的烦了,不禁眉头皱了皱,随即左掌一抬,在庄栋后颈处屈指一弹,紧接着,庄栋双目呆滞的一动,然后歪头昏了过去。
宇文承都这才松了一口气。
苍蝇死了,世界终于安静了。
轻掐人中,庄栋缓缓苏醒。
一睁眼,便是宇文承都蒙皇帝特赐的销金甲,以及宇文承都不苟言笑却又满含关切的一张脸。
庄栋慌忙站起,却是一时头重脚轻,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栽倒。
宇文承都连忙将他扶定。待他已经站稳,神志也清醒了几分,却突然往后退了三步,屈膝跪地,道:“还请庄大人恕小将冒犯之罪。”
庄栋讶然一惊,连忙扶起宇文承都,道:“将军折煞老朽了。将军何罪之有?”
宇文承都站直身子,双目炯炯,看着庄栋,道:“方才为救大人一时,所以……承都是晚辈,行此之举,也是唐突,故而……”
“将军言重了。”庄栋连连摆手,“若无将军,老朽业已躺在了大殿之上。还是将军说的是,我就是死了,也难以劝皇上收回成命。老朽倒还要感谢将军活命之恩呢。”
宇文承都连连摇头,供手道:“承都万不敢如此自封。庄大人,承都已经将您送至府门之前,还是尽快回府吧。我想,皇上能体会您一番苦心,不日里,便会有诏书与您。只不过是褒是贬,却也说不定了。”
庄栋这才发现自己是站在自家门口,又听见宇文承都如此说道,不由得干笑了一声,道:“罢了,由他去吧。”
宇文承都点了点头,道:“庄大人,我虽年少,却也知朝堂上的规矩。皇上既然下定了决心,我们做臣子的,还能说的些什么?”
庄栋“嗯”了一声,道:“将军说的是,是老朽迂腐得厉害了。”随即转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家门,道:“将军,还没来过我家吧。今日到了我家门口,说什么也要进去坐一坐,走,随我进去。”说着便去拉宇文承都手腕。
宇文承都没有动,庄栋这一拉更像是拉了一根柱子。
宇文承都摇了摇头,开口道:“大人,承都公务繁忙,这九门总督,可是干系重大,所以……”
庄栋“哈哈”一笑,道:“唉,此言差矣。尽心公事自然是好的,但也不见得是要整日里站在城门上吧。一些小事,下属们自会处理,不必事必躬行。不瞒将军,老朽年轻时,也是一腔热血,浑身干劲,但一个人终究是精力有限,一心扑在公务上,可是憔悴的很啊。”说着转身,继续拉宇文承都往里走。
宇文承都依旧不动,道:“庄大人,京师之安,不同非常,所以……”
庄栋摇了摇头,道:“那就且饮一盏茶,也算是老朽报答将军救命之恩。将军可是看不上老朽,不屑于我家落座吧。”
宇文承都眉头一皱,道:“庄大人,你何必激我。我入府也就是了。”说罢,随着庄栋大步流星的进府去了。
庄栋府上倒也不奢靡,只不过一室一厅,一亭一院,尽是优雅精致之极。
宇文承都左看右看,直是流连忘返。
庄栋见他这个样子,不禁笑道:“承都,你虽是位极人臣,为诸将之首,却也终究是个年轻人,见了这新鲜玩意,自然喜欢。只是不知,你父亲府上,这等物什,也是有的,当真不该如此惊讶吧。”
宇文承都摇了摇头,道:“不一样。我父亲府上,的确不乏庭院,虽是奢豪,却终是落了凡俗。不似大人府上,这般清丽脱俗。想来这设计庭院的,也不是个普通人。”
庄栋“呵呵”一笑,不着痕迹的将话题一移,道:“将军此行,可不虚了吧。方才还是说着不进来的呢。”
宇文承都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道:“庄大人,方才在府门口,我若是不受你激将法,反而拂袖而去,你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庄栋干笑几声,却是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承都,我却是有一个问题,也困扰了我许久,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宇文承都一笑,道:“大人但说无妨。”
庄栋点了点头,道:“我只是不明白,令尊何以对这市侩经营如此熟门熟路,不知……”
宇文承都“呵呵”一笑,道:“这个告诉大人也无妨。我也不避讳,当年皇上为晋王时,为扳倒太子可谓煞费苦心。虽自己佯装清廉,可拉拢朝中重臣,可谓是不惜万金。那这里的周转费用,从哪里来的?自然全靠我父亲在暗中经营一些产业,并以宇文氏整个家族倾力支持,甚至不惜自毁前程,冒着被言官弹劾的风险大肆收受贿赂,吞没缴获的物资。可以说,全靠了我父亲的鼎力支持,皇上也才有今天,所以皇上知恩图报,如此倚重我父子。”
庄栋这才长叹一声,道:“你父子对圣上的忠心,也是少有的了!”
二人虽话不断,却一直并步同行,又走了数十丈远近,转过一堵低墙,就在这时,一阵如流水淙淙的琴声,直如流水泻玉,珍珠落盘,从这间小院的一处亭中缓缓流淌了过来,说不尽的平和轻柔。
宇文承都突然心念一动,接着和着琴声,口中低吟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