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汀之外,古道之边,那位从南阳古城出来的瞎眼宁琴师背着琴,一身白衣在道上走着,他的眉头微皱,显然心情很差,前些日子他的琴断了根弦,他的心情很是沉重,一个是用了多少年的古琴总算是断了,就像一个可以交谈的老友走了一般,这些年他对着这琴不知道说了多少话语,如今发生这种事情,的确很沮丧,另外一个便是,断弦的时候,他都没有用琴,深夜时分,他将琴搁在身旁,在熟睡的时候,他的心莫名纠紧,断弦的声音也是响起,不知道是因为莫名心悸断的弦,还是因为断弦才心悸。
这事已经无从考证了,但他没有将琴给扔掉,要说重新装弦,他不会这么去做,一个念旧的人,不会刻意去破坏一件东西,哪怕修缮养琴,他只是觉得是另外一种破坏,又或者说他觉得什么都应该是原本的姿态,没有必要用外力去引导,大道自然才是最好,更甚的原因就是冥冥之中他觉得丢了琴,就会丢了一个人,永远找不回来了。
他本是孤身一人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老一小,他看不见人,双目失明,却是更加熠熠,如同星辰,他眉头更皱,他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但叫不出名字,也觉得他出现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兀自停下脚步,轻声说道:“你怎么来了?”
一老便是邱老头,一小便是那个无名无姓的小男孩,邱老头牵着小男孩的手,他一停,自己也跟着停,不过听到他问话之后,也能察觉到他的不悦语气,宁琴师记不住邱老头,邱老头却是记得住他,而他的不悦态度径直被邱老头无视过去,笑着说道:“你如今还在找她?”
宁琴师本不知道自己等的是谁,可邱老头一说,他便知道这老道说的是定然是见过那位女子,径直侧过头,似乎想是能看到邱老头的长相一般,“她如今在哪?”
邱老头笑道:“在西蜀道。不过可惜,受了点伤。”
宁琴师眉眼一凝,一股莫名杀气冲天而起,冷目说道:“伤她的人是谁?”言语冰冷一如寒冬冷冰窖。
邱老头避重就轻说道:“她伤势并无大碍。”
宁琴师似乎没有听到此言一般,又是重复说道:“我问伤他的人是谁?”语气默然加重,周边枯黄草叶更是摆动不止。
邱老头对于世人都有他的手段,唯有这个人,他毫无办法,他也知道当面前人的性格,若是执着一件事的时候,除非他死了,否则十有八九都会查个明白,尤其是这个女子,当年他的眼睛便是因为她而失明的,邱老头难得露出一脸无奈神色,继而又是说道:“老夫的徒孙,赵生徙。”
宁琴师得知了名目之后,眉目依旧冷厉,却是偏过头,又继续往前走,邱老头继而牵着小男孩渐次跟上,眉目还没舒朗,便听到面前白衣男子轻轻说道:“他该死。”
邱老头也是跟着紧锁眉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兀自说道:“按理来说她并不是人,早在几千年前她就已经死了,本就不该在人间出现,如今又去杀阳间人……”
宁琴师轻哼一声打断说道:“这与我有何干系?”
邱老头唉声叹气,无可奈何,无名无姓的小男孩也是义愤填膺,瞪了一眼白衣男子。
邱老头跟着他一路走,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疑惑说道:“你不去西蜀道寻她?”
一码归一码,白衣人恩怨分明,先前是怨,听闻这话,像是宠溺一个孩子一般,摇头无奈说道:“没用的,就算在西蜀道找到她,她也不会跟我走的。她其实比我还固执,说要我找到桃花渡,那就只能在桃花渡见到她,其余地方,就算遇见了,她也不认识我。”
邱老头就算年长人太多,但没经历过儿女情长,听到此言,再是德高望重,道行源远,也只是隔岸观火,笑而不语。说来也是奇怪,他当年初任青城山掌教之位,这二人便上了山,一位是西周琴官,一位是江湖女侠,不是为了求道求佛,而是想让他救人一命,女子江湖意重,早年又受过伤,十多年豁疾缠身,名垂一线,求他相救,只不过他那会道行不深,有心无力,病入骨髓,药石无益,说不定女子还撑不住药力。
于是,女子便身子渐次消弱下去,他却不依,白日陪着她在青城山里过着隐居日子,晚上点着灯找着那点零星妄想,又或者给自己一个绝望的理由。不过可惜,青城山的书他还没有看完,女子的身子便撑不住了,为了不让他伤心,便让邱老头找了个山水之地,自行了结。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不曾放弃,温柔着面色,在女子葬身之处安了个草屋,每日奏琴,其余时间便有些痴心妄想有朝一日能再次见到她,可能是天可怜见,又或者是福至心灵,道门恒久,有一旁支为阴阳,说万物皆有两面,此消彼长,一人死,又有一人生,简而言之,便是生死共存,邱老头早先就知道这些,但阴阳学术,在大秦之时已经亡败下去,就连他,也只能说略知一二,又或者说连一二都不到,如今天下能通阴阳者怕是不超过三人,面前人却自学成才,他也没有想到,只不过有得便有失,面前人走遍三山四海,也就在最初的草屋面前找到了她其中的一魄,收而成魂,养在身边,邱老头视而不见,无论道门还是佛法,与这些鬼物大抵都是生死不相容,而面前白衣人却就此再也看不见阳世,只见阴间。
不过可能是见惯了阴间万物,白衣人的性子也变得沉默如冬。
后来有一次,他出了趟远门,时隔九个月归来,自己却奄奄一息,至于那个鬼灵之物,已然不见,邱老头救起他的时候,他口里只是喃喃自语着桃花渡,再次醒来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阵杀气,就连邱老头也是一阵胆寒,可老头也知道这股杀气来源何处,轻轻叹息,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这话果然是假的,面前人摆明了就是个有情人,可终成眷属了吗?
再后来,邱老头没有戳人伤疤,再后来也就没有见过此人。
天下要说忘记其实有两种,一种就像邱老头这样,有些东西不记,时间一长就忘了,一种就是宁琴师,他一直都记着她,到后来就只记着她,其余的便记不住了。
又是走了一阵,宁琴师莫名开口,“她去杀谁?”
邱老头一阵哑然,说道:“徐暄之子。”
宁琴师皱了下眉头,又是记住一个人,继续往前,终至齐水边上。
胡浒是个老实人,常年不间不断在这摆渡,之前剑客说让他在这里帮他做件事,就连大雨交加的日子,过不了河,他也要来这里转悠几圈,毕竟酬劳已经收下,对于一个老实人来说,收了东西不办事,心里总归膈应着,尤其是后来从个明眼人那里得知,这块玉佩价值不菲之后,更是不敢偷懒。
不过也有一次,有个背琴人想要过河,胡浒差点就要将笛子拱手相送,可是转而一想,若此人不是,那不坏了那名大侠的大事?
好在老实人也有法子,他想起之前剑客离去之时让他转交的一句话,这剑客似乎姓肖,于是过河之际,一番旁敲侧击下来,发现这名书生并不认识什么姓肖的剑客,再后来,每次有个背琴人过河,他在船上或多或少都会说一些肖剑客,不过可惜,都不是他要等的人,而他有时候遇见些个性子不好的倨傲公子,也会嫌他聒噪,赏他几个巴掌。
今日胡浒早早就来摆渡,比往常还要早上许多,因为对岸的桃花要开了,因此过河的人要多上一些,无论是摘些桃花晾干到时候掺和到吃食里还是怎么去有钱人家换些钱财来资补家用都是不错的选择。
忙到黄昏时分,先是站在船上望了眼黄尘远处,眼见没有人影之后,抹了把黝黑脖子上的汗珠,用从船内提出一条用水草系着的尾红鲤鱼,愉悦上岸。一跃上岸,准备将船系在渡口边上的时候,听到耳旁有人轻言。
“艄公,可能送我过河?”
胡浒疑惑转头,他记得之前看的时候,路上已经没了人影,如今突如其来出现三人,一老一小,一公子,听着刚才语气应该是这公子,他对这说话平易近人的公子很有好感,所以也是为难的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因为他急着回家,而是天色渐暗,齐水本就暗流众多,要是光线好还成,光线一暗,就算是他这种在这河里摆渡了十多年的人,也是不敢轻易过河。
宁琴师听到胡浒的拒绝,没有多问,他知道面前人拒绝定然有他的理由,至于理由是什么,肯定是与他无关,这就行了,点了点头,望着齐水,似乎能察觉到水底暗流一般。
胡浒躬了下身子,提鱼离开。
邱老头安之若素,过河不过河与他干系不大,他过来只是为了这么一个人,如今找到了人,至于要说的事,时间还长,吃饭也得一口一口来。
不过眼瞧被一条河拦路之后,邱老头轻声说道:“你与她当年是被何人所伤?”
宁琴师转过头,想了很久之后说道:“不知道,我只记得事情发生在北地,所以这些年我都呆在北地,不过可惜了,我想不起来是谁,也想不起来那个地方。”他似乎很多年没有由衷笑过了,而这次却是笑了出来说道:“我以前见你,每一次都没有什么好事,这一次算好,她还在,我还能有机会再看到她。”
邱老头乐呵呵一笑,回想一下,似乎真的是这么个情况,而今也是,与他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老脸一红又是说道:“宁西居,实不相瞒,老夫此次过来是有事相求。”
白衣琴师很少在听到这个名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想起当年和那女子初见的场面,她骑在马上,用佩剑撩起他的下巴,眉目清澈,一脸笑意说道:“西居?为什么是西,不是东,不是南,不是北?”
白衣琴师口里喃喃,因为西不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