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时,当阳光普照到原本的长道,面目全非,各家原本得到消息过来看戏的各个老狐狸皆是忘了趁着夜色跑路,各自望着彼此,脸上写着疲惫,一夜的精神消耗比之体力损耗不遑多让,尤其是见到最后的结果,像是被一伙人渔翁得利,可是总归离开之时并没有死,还有一口气,不过这口气是养虎为患,还是等着坐地喊价,都不好说,不过在他们的臆想中,希望是坐地喊价的人居多,没人愿意相信这个徐家后人能活着离开,也没几个人太过希冀的想要他活着离开。
不过这当中有人认清了现实,那就是林出野,一脸疲累却又是一脸轻松,就在卫敬看清结果顺着朝阳离开之后,林出野知道若是徐家子死了,这卫敬断不至于此如此,如今头也不回的离开,怕是连他也不知道那伙人是哪里来的,离开可能是为了将功补过,也可能是将罪责背身,免得牵连到卫家。老人转头笑得洒脱,之前他也不想看到这种结果,那是年岁之下的倔不服输,而今看到这份结果,心底其实开心,至少自家出了个敢另辟蹊径的小辈,卫家卫澈当家入局,徐家子血战二位九品,方家子更是知难而上,这江湖也该洗洗牌了,是该由这些年轻人上了啊,拍了拍林墨肩膀,对自家孙儿说道:“墨儿,你眼光不差,反倒是老夫眼光落了伍,是该学学这卫秦颐养天年了。”
林墨听到这话,原本看到这份结果就有些兴奋的当下更是兴奋不已,跃跃欲试,不过当下却很快冷静下来,满脸自信朗声喊了句太公。
林出野摆手制止,没有听这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的寿长话语,不过犹在当下之时,卫家卫澈白衣出行,手臂和脑袋上皆是系着黑带,背后一群人效仿,左侧是一位女子,黑色方巾裹头,款款而行,本是程家女,大难之时却是以卫家妇自居。
像是早就知晓了结果一般,卫澈面无表情,旁若无人的从长道上经过,走向南门,迎接皇使,有了之前郑白宜的投石问路,卫澈一行之下,并无人敢纷扰,皆是望着,与徐暄后人搭上关系,尤其当年这个卫城侯还是徐暄给送的,怎么看都是大难临头,更让人雪上加霜就是卫秦身死,卫敬出走,卫月这个小姑娘也是离家,众目之下一个后生小辈迎难而上,不像是破局的,反而像是个背锅的。
他们这些看戏的,伺机而动捞点东西的,都不是傻子,瞧着卫澈背后那群人的死寂表情便是知道对于这个新晋家主,并无太多希望。
卫澈一路而行,走到林出野所在的楼阁之处,蓦然一停,抬头一望,林出野面容和熙,当下交权,身上一轻,见到卫澈眼神之后,悄然一推,怡然一笑将林墨推至身前。
林墨与卫澈打过交道,许多年前是街坊之交,前些日子卫澈替徐江南还钱之时,也有过一次试探,昨夜韩器带人提着棺木入卫家,而他早就在某人哪里得知了消息,原本的韩家依仗扛刀梁姓老头莫名被魏青山挡下,韩器想的不差,梁姓老头若是入了卫家,就算卫秦在世,也有一战之力,可惜了这老头本就无心如中原,被魏青山挡下之后又是只顾自己痛快,哪里会顾你身死,刀来剑往,不亦乐乎。
被卖了的韩器在卫澈有心之下,卫城算是洗了牌,算是自投罗网,入了棺木,而那些人当中,并无其余刀口舔血的世家身影,卫澈看了眼被推至身前的林墨,知道这老狐狸的意思,这会就想着给他造势了,轻微一笑,点了点头,又或者是表明卫家态度,韩家之事既往不咎。让原本态度暧昧的各个世家安分下来,稳住人心,免得狗急跳墙。
林墨微微一笑,投桃报李,添了杯酒,从上抛下,朗声说道:“骤闻卫老仙逝,不甚忧心,加之昨夜卫城之乱,还请卫家主高义,此间事毕之后,主持卫城大局。”
卫澈伸手接下,酒液安然不曾趟出,卫澈低头一笑,昂首饮尽,继而抛杯向后,清脆的碎裂声在长道响起。
这等安然姿态不说让人倾服,至少是给卫家人入了颗定心丸。
摆了个戏台,又看了场戏的李显彰喝了一夜酒,而这结果是他最为看好的,徐家子不死就能牵扯住皇城,他的血仇便能得报,若是死了,他也能报仇,不过时间上却要推迟不少,无关大局,也无伤大雅。
尤其最后北齐忍不住出手将人带走,算是下了水,这局势愈加微妙混乱,也只有这样,他才好借手摸鱼,也没几个人能联想到他身上,李显彰闭眼轻轻哼唱,是北地的女子曲调,时不时饮上一杯,手指轻叩桌面,嘴角带着血意,这场雪才开始,死的人可还不多啊。
不多时,更一万上了楼,走到李显彰身边躬身说道:“先生,他已经走了。”
李显彰睁眼一笑,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说道:“一万,坐吧。”
等到更一万坐下之后,李显彰替他添了酒,然后望向下方冷面走过去的卫澈,对于卫澈的意图,他自然知道,笑着问道:“一万,还记得当初我要你办的事吗?”
更一万点了点头,耳垂处的大银环随着动作撞着脸颊,李显彰心情不错,轻声笑道:“那你又知道是何意思吗?”
更一万很罕见的赧颜一笑,对于面前人说的,若是表面,他点头,若是往深点,他就只能是摇头,前些日子看出先生想救景王,让他脱身,也只是自己这些年跟他相处而养出来的直觉而已。
李显彰有心提点,见到更一万还是摇头,又是一笑,借着喝酒掩饰过去说道:“当时包袱圣旨有二,一个是送往平王府,一个是送往卫家,平王府的自然是当时徐家小子大闹之后,这假平王之事不能暴露,询问而已,卫家则是卫老爷子大寿,贺词闲碎之事,若某没有猜错,这当中还有提点卫澈入京。”
更一万听得很认真,对于李显彰给他添的酒,纹丝不动。
李显彰继续说道:“今日不同往日啊,当年召卫玦入京,逼死了个卫家女人,让一个剑疯子陪着孤老,怎么都算不合清理,如今卫老爷子走了,可卫玦这个上任家主正是壮年,正巧卫家风雨摇荡,这京城啊,就算是个龙潭,这小子也得去,没有借口,这釜底抽薪确实是狠。
卫玦白首穷经的死书生一个,无能名声在外,到现在我是不信的,不然今日断不至于如此,卫家能把韩家坑在卫城,这个手笔一个乳臭大的小毛孩能算出来?太过匪夷。而且都说卫玦认死理,可若是认死理,今日会让卫澈出门迎皇使?就算是卫老爷子在世的遗言,至少这个上任家主应当陪伴左右。
所以说啊,金陵这次抽薪,怕是看走眼了,抽了新木,可这老木不是个烧不了的老疙瘩,坚持个几年不成问题,若是卫澈不死,归来之后,一样是绿水长流。”
更一万轻声问道:“先生,卫家公子有这般能耐?”
李显彰瞥了眼已经走过去大半的迎接队伍,笑道:“能耐多少,城府有多深还不知道,但能肯定的就是他心狠。”李显彰说到这里回过头,转而看向更一万,轻声说道:“可是呐,心狠的人,能耐一般都小不了。”
更一万默不作声,知道李显彰这话说的是自己,不算夸大,但是他却是觉得有些悲哀,因为在他眼里,这李先生跟外面传闻的名声根本就不符合,更别说心狠。
李显彰知道更一万想到了这里,舒了口气,望着一夜白头的屋顶,转开话题说道:“其实他们没说错,我李显彰是狂妄,不然怎么敢偷金陵的圣旨啊!哈哈哈……”笑过之后,李显彰低下头,像似醉酒说道:“一万,那份被某篡改的圣旨如今怕也是到了平王府里。过些时日卫家公子一入京,路上遭遇截杀,眼瞧是平王府的人,依照卫家这样的处境,若是退后,到时候踩着他头上的人只会越多,不说卫玦真是个死脑袋,但说卫澈这个人,也不会放过平王府,这江湖变了这么多,唯一不变的就是人善被人欺,因果报应。陈姑娘的仇,过上些时日,算是报了。”
说到此处,李显彰心里一空,捧杯而饮,久长之后说道:“徐家子被人救走,这事估计不用多久便能传到金陵,北齐暗子也显现了点蛛丝马迹,到时候金陵自然会大力关注,老剑侠魏青山入了九品,没想到徐家子更是他的衣钵传人,今日他先是表态,继而带着卫家闺女离开,西蜀道局势微妙,我们戏也看了,仇也报了,此间事毕之后,我会北上,去长安看一看,毕竟是陈姑娘的旧地。一万,饮了此杯之后,你便自己离开吧。”
更一万才抬头,李显彰摆手制止笑道:“你的意思我知道,可你不是死士,不当死。而我李显彰算人算了一辈子,虽不说,但自己知道,不能善终,你没必要,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在我李显彰眼里都不算什么,况且只是些没有了风骨的读书人,你放心,他们伤不了我,我也不会去自寻短见,去吧,去吧。”
更一万低着头,看着那杯酒,半晌之后,闷头饮尽,继而便跪了下去,咚咚咚,三个清脆响头之后,转身下楼。
李显彰至始至终都没看他,只是看着外面已经停下的风雪景色,西蜀道一夜白首,以后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真正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