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月心里,无论徐江南是为了剑阁之事稳妥下来,还是心有其他想法,徐江南也算是返身下了山。只不过徐江南依旧不觉得自己有着能左右战局的能力,更像是靠着大树,是鸡犬升天或者是殃及池鱼的这种无力闲人。
徐江南隐匿着气息越靠近之前的银杏树,也是愈加小心谨慎,其实徐江南早就有返回的想法,尤其是之前与董煜的一番谈话,有些话语显然是为了瞒着卫月而不好言明,尤其是关于西楚之事的内幕,这位亡国之人显然知道内情,还有徐暄,不过都是点到即止,给徐江南戳破了浅淡的一层窗户纸。
在山上摆出来的坚决姿态也就是为了让卫月好生躲藏,不要跟来的戏子之事,他不回去知道个清楚明白着实不甘心,过了这一村估摸着就真的没有这个店了。
董煜十指拉破七弦,手指已然血肉模糊,脸上发白,就连原本半白的发丝,如今也是银雪一片,双手自然垂立,殷红血液顺着手指渐次滴下去,老琴师做完此事之后,端着已经破了的古琴一步一步踉跄走到原来的石桌处,将古琴放好,缓缓坐下,就像最初徐江南上山见到的样子,旁边的银杏树似乎没见到这般大战,无动于衷,顺着自己的心性,往下飘落着黄叶。
而那青衫剑客更是枯槁可怕,宛如一幅干架子,生机全无,手上握着的那柄长剑,更是生了斑驳锈迹,至于那名红衣刀客,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全身经脉尽断,浑身虽然站立,但是七窍流血,颤抖不停,瞧着样子似乎犹有生机,却微弱之极,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苟延残喘。
董煜这一曲,哪里是大江东去?分明是一曲断生机。
董老夫子坐在石台上,手颤抖着给自己倒酒,战战巍巍,不听使唤,酒液满溢出来很多,从石桌上滑落浸入自己的衣袍之后,老琴师这才将酒壶顺手丢弃,上面满是血迹,颤抖着将酒杯端起。
徐徐放至嘴边,似乎用尽所有的气力,一仰头,将酒水倒至嘴里,只是手指乱颤,于此同时,背后苟延残喘的一颗头颅冲天而起,两眼瞪圆在地上翻滚数圈,像是死不瞑目一般。
徐江南做完善后之事,这才快步扶住将要倒下去的老琴师,轻轻唤了十数声老先生,董煜这才悠悠睁开眼,看到徐江南的样子,有些恍惚,盏茶功夫之后,这才微笑摇头,像是再说不该回来。
徐江南也是微微一笑,将董煜扶正之后,自己坐在旁边,又从地上将酒壶捡起,将现如今血迹有些发黑的酒杯捡起,用袖袍擦拭干净,给老先生倒了杯酒,善解人意的递到嘴边,老琴师望了眼四周,没看到卫月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抿了一口。
怔了许久之后,像是理清了思路,老琴师朝着徐江南一笑,徐江南再回头的意思他也了然于心,也该让后人知道点滴了,当下也没有太多耽搁,声音喑哑径直说道:“当年西楚之事,徐将军大概也是知道的,陈铮怕同样也是知道,你是徐将军的后人,机缘巧合下又见到了苏娘娘的女儿,同当年倒有些像似,老夫这话也就说给你听了。”
徐江南愣神听着老琴师娓娓道来,有些急,想听到原因,但见到老琴师不慌不忙,也只好耐着性子。
老琴师闭上眼嘴唇颤抖说道:“当年西楚王壁被攻破,西楚人士都知道挡不住徐将军的兵马,全城皆哀的时候,就连圣上都是面如死灰,皇宫内却有一道喜讯,若是寻常乡野大夫,可能查探不出来,但老夫的朋友杨霖妙手锦医,断出那会的苏娘娘已有喜脉,老夫当时作为苏娘娘的琴师,又是杨太医的好友,自然也知道。
这事若在平常,圣上定要大肆传扬,只是当下情景,着实是不好喜庆酒宴,这事知晓的人便也不多,满朝文武怕也没几个人知道,而后来到徐将军入西楚皇庭,这事就更不用说了,虽然娘娘并没有同某授传机宜,但老夫猜测,能侥幸苟活怕也是与此有关,应该是娘娘同徐将军说了此事,具体事宜如今已没人知晓。”
徐江南如遭雷击,咬着唇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小烟雨是公主不假,却不是西夏的公主,而是西楚的公主,难怪传闻陈铮深爱西楚皇后,却在当年苏皇后身死之后却让小烟雨作为和亲人士远嫁辽金,若是亲生女儿,断不至如此果决,徐江南觉得经历过的很多事给这些都有些相似,只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只顾望着老琴师。
老琴师缓慢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说道:“你想的没错,老夫等的那个有缘人就是西楚的公主,老夫与你写的两个陈字其实就是这般玄机,此陈非彼陈,天下人都被欺瞒了过去啊!早在当年,徐将军在屠宫的前一夜就先入了皇庭,也是那一夜老夫被召入宫,圣上自焚,娘娘伤心欲绝本要追着圣上过去,只是因为身子蓝田种玉,被老夫给拦了下来,之后徐将军过来同娘娘商谈了很久,出皇城的时候当好拂晓,也就是那会,杀戮便来了,两天三夜,皇城里全是哀嚎悲鸣,血流成河啊,人间地狱怕也不过如此。
后来老夫就一直关注金陵之事,不也出了个太医府血案,死了三百多名御用太医,老夫猜测也是与此事有关。老夫苟且在卫家活了九个月之后,听到金陵犒赏天下的圣旨,苏娘娘诞下龙婴,是个女孩,老夫这才安心,耐着性子当了十多年丧家之犬,比起娘娘的忍辱负重,背着西楚遗臣的骂名将小公主带大,这些其实都不值一提,更加比不过那些遭了无妄之灾的可怜人,但没办法,他们不死尽,陈铮怕也不安心,至于后面陈铮对于徐将军是不是卸磨杀驴之举,老夫也不知晓,还有对于陈铮为何能容忍公主活下来,这事老夫也想不通,只是娘娘和徐将军都已身死,怕也就只有陈铮知晓了。”
老琴师声音愈加细微,嘴唇铁青。徐江南见状想要上前给董煜顺顺气,却见到老琴师摆手制止,微微闭眼说道:“公主如今远在金陵,看似安然,实则凶险,而老夫所知有限,又是愚钝,至于徐将军的深意,实在不晓,小后生你要往金陵去给徐将军讨个公道,这路着实还长啊!”董煜自知先前一曲用自身生机毁人筋脉,活不长久,索性趁着时间将该说的都说上一次,“先前这二人虽说同老夫有怨,但试探之后怕也是冲着你跟月儿来的,月儿还好,至于你,老夫走后,这个仇怕也是你接了,老夫之前见你有七品心境,却依旧停在六品,沉稳是应当的,小后生,倘若你无心金陵,老夫也不会同你说,但你要去那个龙潭,这话老夫也就不藏了,老夫虽然没有履历过江湖,但也知道,江湖里太多都是欺软怕硬之辈,锋芒该现就不该蒙尘,会让人忌惮掂量,也会少上很多闲碎麻烦。”
徐江南轻轻点头,抿唇不作声。
老琴师微微一笑,这话他只会说一遍,算是对于后辈好心之言,将自己要说的大致说完之后,董煜咳嗽数声,用袖子掩着,等到咳意渐歇,衣袖上渗满血丝,老琴师笑着说道:“当年老夫也只是有幸见过徐将军一面,你背着剑匣的样子倒也与他有些相似,比上你,你爹俨然要更像个书生,不过徐将军的功绩却是生平罕见,可惜了啊。
都说江湖人身不由己,老夫也知道其实到了徐将军这种位置上,同样也身不由己,当年之事,十数万西楚士子耿耿于怀,百万户西楚人破口大骂,当年秦王入马长安说楚虽三户能亡秦,数百年的安稳日子,那股子亡秦气势早已不见,西楚名存实亡,灭的不冤,所以老夫不怪徐将军。”
徐江南默不作声听着老琴师拉着家常,这种清淡咸适的唠叨话他喜欢听,但是没人跟他说过,老琴师说完这话,抱着琴,讲心里话说了个通透之后,脸色淡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往山下走去。
“这棵银杏原本是长在苏娘娘的月下宫,老夫走的时候,将它带了出来,与公主同岁。老夫居深山十数年,今时日不多,该说的也都说来,想而至今也该下去好好看看我大西楚江山了。再去给娘娘和圣上请安。”
晃着身子走了十数步之后,董煜突然停了下来问道:“小后生。我西楚的公主可好看?”
徐江南微微一怔,笑着应声。“倾国倾城。”
“哈哈哈……”老琴师知足满意,挺起脊梁摇头晃脑,就如当年醉酒入皇庭一样。“西楚王业百年功,一曲琴,一杯酒,一阵风……”老琴师捧着琴,一边往山下走,一边低吟,声音也是渐次低下去,就像一本书,慢慢翻到了最后一页。
徐江南顿首没有跟上去,听着西楚遗曲亡调,给自己倒了杯酒,等了到秋日渐次落下,痛快饮尽,酒不浓,还有点滴血腥味道,时至今日,能亡秦的西楚算是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