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朔风卷起风雪,迷蒙了人的双眼。晏殊言与莫语隐匿在法场的人群之中,等待着时机。
望着刑台之上跪在地上的阿爹,她眼中微微湿润,却又不敢流出泪来,以免身旁的人起了疑心。
当日,她与莫语离开南韫后,便昼夜不休地赶回北临。好在她此前上演了一处自尽的戏,使得临丰帝遣来南韫的暗卫们皆以为她是真的逝世了,是以,她从南韫回北临的这一段漫长的路程,竟是前所未有的顺利。一路上,她原本还想着,临丰帝知晓她“逝世”的消息后,或许会看在晏家这些年对北临所做的贡献上,饶阿爹一命,饶晏家人一命。哪怕是将晏家人流放至北荒的极寒之地,或许她依旧觉得临丰帝尚存了一丝帝王的仁慈。只是,她回北临也有好些日子了,但也不曾听闻临丰帝回心转意的消息。如此,她的心,终究还是凉透了。
冬至之日,很快便来临了,帝京中好事的百姓,皆去了法场,倒也为晏殊言与莫语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躲避之处。
刑台之上,只有晏铭一人跪在正中。如此严寒的天气里,他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囚服,朔风吹在他身上,宽大的囚服簌簌作响,衬得他愈发地消瘦,以瘦骨嶙峋来形容亦不未过。晏殊言站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大半年不见,阿爹他又沧桑了几分,那满头凌乱的白发,让她心头酸涩无比。都怪她,是她害了阿爹!害了晏家!
“其他人呢?怎么不见他们的身影?”好半晌,也不再见晏家人出现,晏殊言心中有些疑惑,偏头问莫语道。
莫语闻言,知晓此事再也瞒不住她了,便只得轻声对她说道:“回主子,在七日前,除却将军,晏家其余人等皆被太子赐了毒酒,在天牢之中毙命。”莫语的声音之中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痛,他的妹妹莫聆,一直以来服侍着少爷,兴许也死在了那阴冷而暗无天日的天牢之中。
闻言,晏殊言脚下不稳,好在莫语及时扶住了她,才使得她不曾瘫倒在地。十日前,她才将将回到北临的帝京,因着路程颠簸而艰辛,加之她的身子尚未完全恢复,是以,她便染上了风寒。她这一病,便病到了昨日才堪堪好转。谁知,莫语他竟将如此重要的事瞒了下来,不曾告诉她。晏殊言看着莫语,双手攥紧,眼神之中有一丝埋怨,却又不发一语。好半晌,她的心情才平复了下来。莫语之所以不愿告诉她此事,也是为了她好。那些日子,她病得昏昏沉沉,每日在榻上度过,连起身也极为困难。饶是莫语将此事告诉了自己,她也没有这力气去天牢救人,只能无力地躺在榻上,终日扼腕叹息,或是以泪洗面。再者,莫语的妹妹,大概亦是死在这天牢之中,他知晓这噩耗之后,却不曾将那伤痛之色表现出来,依旧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
“罢了,罢了,终究是我,对不住他们!又怎能有埋怨你的资格?”晏殊言捶着胸口,痛苦地说道。
莫语正欲出声安慰她,便在此时,那监斩官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登上了监斩台。饶是风雪迷眼,晏殊言她依旧透过这漫天的飞雪,看清了那监斩官的模样。临钰一袭玄衣,玉冠束发,剑眉星目,长长的白色狐裘衬得他的身形愈发挺拔。他还是如以往那般意气风发,只是他的眉眼之间多了一丝冷冽之色,再也不是她曾经所熟知的那番温润的模样了。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法场中的百姓们见到临钰后,纷纷伏身在地,口中呼道。
“太子道,今日大雪,地上湿寒,各位百姓们便快快起身,莫染上了风寒!”好半晌,临钰身旁的近侍才尖声道。
闻言,百姓们更是心悦诚服,道:“多谢太子殿下!”而后,各自起身。
晏殊言自然也跪在了这人群之中,她不曾料到,今日前来的监斩官竟会是他。他若是看见自己劫法场,心中定然是对她失望无比吧。只是,时过境迁,很多事再也回不到从前。他失望与否,如今与她又有何干系呢?她虽是犯下欺君之罪,但终究未曾对北临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而临丰帝却已要了晏家人数百条性命,如今,又要在百姓们面前将阿爹斩首示众。史官随意一笔,从此,她晏家,当真是会如佞臣那般,遗臭万年了吧!
“晏老将军他一生为了我们北临,通敌叛国这一罪名,我是如何也有些不敢相信。”人群之中,一位老者轻声说道。
晏殊言闻言,心中尚存了一丝安慰。阿爹他为北临戎马一生,最不愿看见的事,便是人们误解他的忠心。还好,这北临,还有相信阿爹的人,哪怕只有一位,她也心满意足!
“这位老者,你怕是还不知晓那晏殊言,她如今可是成了南韫的贵妃娘娘!”
“是呀,这位兄台所言非虚。此前我北临与南韫交战,便传出那晏殊年战死沙场的消息,谁知,晏家李代桃僵,竟是这晏殊言顶替了晏殊年上了战场。后来,南韫主动退了兵,而这晏殊言,不久之后便成了南韫新帝的贵妃娘娘。你说说,我北临与南韫之间的战争,是不是就是因为她才引起的!”
“如今好些人说,南韫新帝在北临做质子时,扮作晏殊年的晏殊言便已时常入宫,早与他不清不楚,做出私相授受的事来。这通敌叛国,是迟早的事!”
……
那老者不再多言。或许是他知晓辩驳无力,是以不再开口;亦或许是,他不愿再为晏家辩驳。
莫语担忧地看着晏殊言,但见她面上风平浪静,对这些话仿若置若罔闻,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有晏殊言她自己知晓,这些百姓的话,便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将她的心剜得伤痕累累。三人成虎,流言可畏,有朝一日,她也终于深有体会。阿爹他花费了大半生积攒而来的民心,如今,早已消失殆尽了。她望着刑台之上的阿爹,嘴唇颤抖着,心也颤抖着。
“时辰到,行刑!”那行刑的令牌被临钰掷在地上,发出一丝清脆的声音。人群之中,好些百姓闻言后便用手捂着双眼,不敢去看那血腥的一幕。横空一剑将那行刑官手中的大刀击飞,晏殊言与莫语见各自的剑还在自己手上,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提着剑,迅速地越过人群,飞到那刑台之上。与他们一同飞上这刑台的,是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
莫语一剑结束了那行刑官的性命,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晏殊言匆匆来到晏铭的身后,为他斩断束缚,悲切地对他说道:“阿爹,女儿来迟了!”
晏铭看着晏殊言,老泪纵横,道:“傻孩子,阿爹本就活不长了,你又何苦回到这是非之地?”
监斩台上的临钰望着晏殊言,震惊得无法开口。他自然是听闻了她在南韫的宫门之上,当着南韫群臣与百姓的面自尽一事。如今,她却好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失而复得的激动几欲令他痴狂。
他霍然站起身,刚想迈步,却被身边的近侍阻止道:“殿下,莫要忘了陛下他对你说的话。”
临钰闻言,那激动的神色霎时便烟消云散。他前来监斩时,父皇曾对他说:“虽说这晏殊言当着无数人的面自尽,但朕总有一种预感,有晏家数百条性命在北临,她晏殊言定然不会舍得放弃自己的性命。她自尽一事,极有可能是她用来迷惑南韫百姓的计谋罢了。是以,她今日极有可能会出现在法场营救晏铭,朕已派了死士前去,欲将她就地正法,若你敢将她放走,你这太子之位……”思及此,他踌躇的脚步再也不敢上前。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隔着人群望着她。她与他之间,看起来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仿佛隔着整个天涯。
“晏家逆贼,胆敢无视皇命劫法场,杀——无赦!”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的是什么,终究还是冷声说道。
晏殊言扶着晏铭站在刑台之上,闻言,她望着临钰,眼中仅存的一点温暖也不见了踪影,仿若是飞入掌心的雪花,温暖不过刹那。
隐匿在暗处的死士们得了指令,当即便飞到这刑台四周,将晏殊言等人严严实实地包围在其中。周遭的百姓见状,受惊不小,纷纷后退躲避。那蒙面的少女见状,早已挥起手中的长剑,与那些死士过招。莫语在匆忙之间对晏殊言说道:“主子,你带着将军先走。”
周遭的死士愈来愈多,还有大批御林军朝法场赶来,晏殊言还不曾来得及开口说话,晏铭便颤巍巍地拉着她的手,痛心地道:“阿言,你与莫语快些离去,临丰帝为了抓你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若你带着为父,定然不可能全身而退!”说罢,便松开晏殊言的手。
“阿爹,救不出你,我也绝不会离开!”晏殊言说罢,提着剑,将晏铭护在身后,手上的动作又快又狠,逼得那些个死士一时之间不敢近身。
朔风肆虐,谱出一曲悲壮的歌,倒在刑台上的死士愈来愈多,如今仅存了几人,被莫语与那蒙面少女牵制着。的确是晏殊言带着晏铭离开的良机。“主子,走啊!”莫语高声喊道。
正在晏殊言犹豫时,那蒙面的少女已将她身旁的几个死士一一击毙,迅速地来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抓住晏铭的手,道:“走!”。
晏殊言见状,只得与那蒙面少女一同施展轻功,携着晏铭飞离刑台。
便在此时,大批御林军赶至,箭矢漫天,晏殊言与这蒙面少女一手抓着晏铭,另一只手便在不断挥落那些箭矢。
“主子,如今人潮汹涌,你便带着将军去百姓之中,唯有这样,才能避开这漫天的箭矢。”不知何时,莫语也赶了上来,他一面挥舞着剑,斩落箭矢,一面对晏殊言说道。
如若是从前,晏殊言她定然不会这般做,为了自己活命而伤及无辜。只是如今,这北临的百姓,当真是教她寒心。阿爹大半辈子在箭雨中度过,所求不过是能保住这北临百姓们安定的生活。如今,这些百姓们眼中的阿爹,却只是一个通敌叛国,犯下欺君之罪的十恶不赦的佞臣,而阿爹他,并没有做错何事,罪魁祸首,从始至终,都只是她一人罢了。如今,其他人的命,与她又有何干系?晏殊言眼中多了一丝冷色,她对这蒙面的少女说道:“去那里!”若是御林军的箭矢射向这无辜的百姓们,定然会引起民怨,届时,临丰帝又须得花费精力来安抚民心,而御林军,首当其冲,会受到惩罚。是以,御林军自然是不敢将箭矢对准这汹涌的人群。待晏殊言与晏铭一匿入人潮之中,那漫天的箭矢便仿若夏日的骤雨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御林军持剑一直在后追着。
前去法场观刑的百姓们不曾料到今日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是以,现下这些个百姓纷纷逃离法场,生怕被皇室的御林军所殃及。人潮汹涌,且****不已,险些发生了踩踏的事故。晏殊言与那蒙面少女搀扶着晏铭在人群中疾步走着。
晏殊言她前些日子中一直住在客栈,如今有阿爹在,她自然是不敢再去客栈落脚。一时之间,晏殊言倒是不知该何去何从。
“随我来!”那蒙面的少女看出晏殊言眼底的踌躇,对她道。
晏殊言有些眷恋地看了一眼身后,那独自为他们阻止御林军的一袭墨色,有些不忍。
“再不走,便真的晚了!”那蒙面少女又道。
闻言,晏殊言再看了一眼莫语,终究还是铁着心随那蒙面女子一道离开。
谁知,这一眼,便成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