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云是铁铅色的,白雾笼罩的山峦如仙境般悬浮在天际,沿绵不绝,直到目光的尽头。
霞光透过树隙点点洒在溪水上。青草在寒气中瑟缩地伸出自己的新芽,几只松鼠在树间跳跃,地上落着厚厚的松针。
“目测是修鱼家。”金鸐道。
皮皮和家麟站在贺兰觿的身边。众人在篝火处交谈了一番之后,皮皮才知道沙澜狐族自去籍之后,死的死,逃的逃,走的走,几百年下来,金鸐和方氏都还是第一次回到老家。在此之前,沙澜的狼族只有修鱼一家。之后外地狼族纷纷迁入、相互拼杀了几百年后,才由修鱼的一家独霸变成了如今的五族鼎盛。其中安平、方雷、北山、修鱼占据着沙澜的中心地带。最南边的五鹿家族从更遥远的荒漠迁徙而来,是崛起的新族。修鱼亮虽号称狼王,领导地位已经动摇。
贺兰觿本人与狼族之间并没有打过实质性的交道。遇到慧颜之前,他去过沙澜,当时狼族尚未入足北关。慧颜死后,他一直被囚禁,金泽获罪这么大的事也只是听说。真永之乱,南北分治,贺兰觿去了遥远的南岳,与北关不相往来,与狼族更无纠葛。
众人全副武装来到溪边时,狼族的人已经到了,陆续在溪水的南侧一字排开。
为首的一位骑着黑马,手提一把六尺来长的朴刀,身形高大,眉骨突出,蓄着北欧海盗那样浓密的胡须,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脖子。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左颊一直划到嘴边。受伤的嘴角翻起来,露出尖利的犬牙。他的身边跟着近十名骑马大汉,带着三十来个拿着兵器的随从。个个虎背熊腰、魁梧彪悍、一幅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样子。
说是军队有点夸张,论实力、论人数,狐族这边处于明显的劣势。
皮皮的心微微一沉。
大家都以为带队的人会是方雷奕,没想到他根本没露面。金鸐走上前去,朗声道:“阁下是谁,有何贵干?”
刀疤汉一脸的轻蔑与不屑,只从齿间弹出了三个字:“修鱼睿。”
“昨天方雷奕已经来过了,我们说好了黄昏时候交人。”
“他跟你说了什么不干我事。”修鱼睿的嗓门仿佛也受过伤,十分嘶哑,“第一,本大爷我今早巡山一无所获,心情不好,要找人出气;第二,五鹿原杀了我的家人,顺路过来拿他的人头。——咱们的事儿完了,你还有活气儿,再去找我姐夫理论。”
皮皮不由得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五鹿原,狼族人的块头普遍高过狐族,背上还有一双翅膀,他在狐群中特别显眼。
“阁下今早巡山,我这边有位姑娘被人偷袭遇害。这事是谁做的?出来一下,咱们说道说道。”金鸐抱臂冷笑。
“修鱼家的人来了只玩一个姑娘就走?不是我们的风格嘛。”修鱼睿一双灰色的眸子像两道粉刷在千蕊的脸上扫来扫去,“我看你们这边姑娘不少,模样也俏。兄弟们都单着呢,今晚有人暖床了!”
狼群一阵哄笑,有人跺脚、有人吹哨、有人将兵器对磕砰砰作响。
“怎么打?”金鸐懒得罗嗦,“一起上还是单挑?”
“单挑,免得你说我们以众欺寡。”
“各出三人,三打两胜?”
“行。如果我们赢了,男人斩首,女人带走。”
“输了呢?”
“输了撤退。”修鱼睿左手一挥,“方雷奕说你们只是路过。既然路过,我们放行。”
“好笑,我们输了就要斩首,你们输了只是撤退,公平吗?”
“不撤退?我们这边有三十多个,输了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伸出脖子让你们砍,一起杀过来搞人海战,你们吃得消?”
金鸐一想也对,于是点头:“行,开始吧。”
修鱼睿吹了一声口哨,“既然说到姑娘,就让姑娘们先来,怎么样?我七妹修鱼冰已经恭候多时了。”
狐族这边的男人们一下子怔住了,没想到修鱼睿早已看出狐族这边男强女弱,竟让素以凶悍著称的狼女首先出战。按照沙澜的规矩,一方是女生出场,另一方若是派出男生,就是丢人现眼。
果然,金鸐的眸子暗了暗。这边出身狐族的女人只有千蕊和梨花,梨花修行尚浅、心智不熟,皮皮、小菊、嘤嘤都谈不上有战斗力。唯一功夫厉害点的钟沂刚刚去世。能应战的就只剩下了千蕊。千蕊乃昆凌族护法,能坐上这个位子功夫绝对不差。他看了千蕊一眼,发现她两眼望天、面无表情、一副“我才不去送死”的样子。
金鸐小声道:“千蕊,不想与七姑娘……切磋一下?”
“这种事怎么会先轮到我?”千蕊白眼一翻,“咱不是有个英勇的王妃么?”
金鸐无言以对,一抬头,对面的狼群中走出一个高个子女人。这么冷的天,她上身只穿了件紧身的鹿皮马甲,下身一条豹纹短裙,脚蹬黑色长靴,露出一双光滑健壮的长腿。大脸、厚唇、戴着一对金光闪闪的月牙耳环。她走到溪边的空地上,从腰下解下一条铁琏,琏子的底端套着一个皮囊。她抽出绳套,里面掉出一个铁球,目测五六十斤重,上面钉着狼牙状的铁钉。
狼女向狐族拱了拱手,口里咕噜咕噜地说了几句狼语,大约是在邀战。
狐族这边无人响应,一时间有些冷场。金鸐咳嗽了一声,只得道:“打架是男人的事,修鱼睿,你舍得你妹妹,我们还怜香惜玉呢。换个男的吧!”
“哈!话不能这么说。打架是日常,男女都得会。难不成你们狐族就没一个像样的女人?没有能干的母亲,你们这些能干的儿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呢?”
“这个——”金鸐正要继续打哈哈,忽见一个小个子女人提着刀从人群中钻出来,快步走到场地的中央。竟然是关皮皮。他不禁看了一眼贺兰觿,发现他脊背蓦然一凛,胸挺得更直了。
皮皮往身高一米九的修鱼冰面前一站,拱了拱手:“我叫关皮皮,请指教。”
修鱼睿垂眸一看,鼻子动了动,似乎发现了新的物种:“你是狐族的女人吗?不像啊。”
皮皮道:“我嫁给了狐族,就是狐族的女人。”
修鱼睿两手一抬,笑道:“我倒不介意你是什么族,我老婆也不是狼族。请。”
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
皮皮看了一眼地上的铁球,那东西貌似从未洗过,利齿与凹槽间布满了黑黑的血迹,还有一些动物的皮毛与残肉。皮皮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捏了个刀诀,道:“请。”
忽然间铁琏哗哗作响,铁球在空中转了几圈后带着呼呼的风声向她砸来。皮皮连退三步,抽刀一挡,铜球带着强大的力道在刀上急绕三圈,将它卷起来甩到半空,“嗖”地一声倒插在树干上,直没入刀柄。
第一回合还没正式开始,皮皮手中已没了兵器。所幸没有砸中,不然已成肉饼。她寻思绝不能再给修鱼冰二次机会甩出琏球,皮皮双手各抽出一把猎刀向修鱼冰冲去,左右连环砍去五刀!
所谓一寸软一寸险,软兵器适合长距离攻击,在肉搏的范围内不好使力。她已看出七姑娘是左撇子,只要不停地削她左侧不仅没机会使出流星锤,还会成为负累。果然,修鱼冰将铁琏一抛,从背后抽出一个铁锤向着皮皮头顶砸去!
一道劲风袭来,吹得她毫毛倒竖。皮皮连忙向右一闪,身子一弯,那铁锤贴着她的腮帮而过。还没等她站直,皮皮的脸就中了七姑娘一拳。
“砰!”
皮皮只觉半张脸都开了花,鼻血长流,眼冒金星,看不清面前晃动的人影。她挣扎着想看清目标,胸口又中了一脚,整个人飞起来,重重地掉在溪中,溅起一团巨大的水花。
不知是肾上腺的作用还是溪水太冷,她感觉不到痛,鼻子被水呛了一下,颤颤微微地从水里爬出来,右手仍然紧紧地握着猎刀。一步一歪地走了两下,一种无法形容的剧痛让她流了一头冷汗。她用手擦了擦脸,血水打湿了手,正当她痛到半身抽搐几乎迈不开步子的时候,再次听见铁链的呼呼声。
她本能地向后一躲,流星锤转了一圈又砸过来,皮皮拾起地上一截枯木扔了出去。也合该她运气好,链条遇到阻碍蓦然改变方向,竟向修鱼冰砸去,迫使她甩掉手把,抽身一让。
沉重的铁锤携裹着链条飞向空中,砸中一棵小树。“咔嚓”一响,小树断成两截。
趁着七姑娘这一分神,皮皮操起猎刀一跃而起,将她扑倒在地。两个女人在地上撕打起来。
肉搏术这一项,皮皮也不擅长。虽然走南闯北的四年中遇到过多次打劫,祭司大人留下了很多的钱,足以让她雇佣保镖解决人身安全问题。
跟狼女打架她不懂技术,只会用最野蛮的办法,那就是用牙咬、用手抠、用头撞、用刀砍——一句话,拼了。
论个头论体重,七姑娘差不多是她的两倍。皮皮知道一旦被她压在身下就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她扑过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力戳她的眼珠。七姑娘只好闭住眼,一手抓住皮皮握手的手腕,用力往外掰。她既然使得动六十斤重的流星锤,臂力绝不亚于男人。皮皮只觉得手骨咯咯作响,眼看就要断了,当下一头撞过去。
“当!”
传来修鱼冰鼻骨断裂的声音,皮皮自己的头盖骨也撞得嗡嗡作响。就在这一瞬间,修鱼冰的手忽然松了一下。
不能算是松,是微微地撤了一点力道。
这在这一霎那,皮皮一刀横切了过去。
气管、血管。
狂涌而出的血喷了她一脸,但修鱼冰并没有放弃,反而一个翻身将皮皮压在身下,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脖子拧断。
皮皮的脸憋得通红,她知道修鱼冰越是用力,伤口就裂得越开,血涌得越多,就死得越快。修鱼冰似乎也很明白这一点,用力收紧下巴,企图想阻止流血的速度,在死之前掐死皮皮。
没到十秒,身上人突然失力,轰然倒在皮皮身上,很快就不动了。
除了赵松那一次,四年来这还是皮皮第一次蓄意地去杀一个人,哦,不能算人,狼族。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她能感到利刃进入肌肤的战栗,听见挣扎如狂的心跳,看见七姑娘脸上震惊的表情,以及生命之光从她眼中迅速消散……
皮皮从血泊中站了起来,心突突乱跳,身后传来响亮的喝采声。她木然地走了两步,几乎摔倒,有人过来扶住了她,是小菊,半是欢喜半是担心:“皮皮,你赢了!”
皮皮咬牙走回溪边,不想示弱,反而加快了脚步,以至于小菊几乎跟不上她。回到人群站定,透湿的身子被冷风一吹,瑟瑟发抖。有人拉了她一下,将她拽到僻静角落,帮她脱下湿漉漉的外套和里面的内衣。
皮皮赤裸着,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任由他摆弄自己。
他脱下自己的毛衣套在她的身上。瞬时间,她感到了他的体温。
“成天说我是冒牌货,就这么光着身子站在我面前,不害臊么。”贺兰觿道。
“你不是瞎的么。”
皮皮觉得这一架打得有点冤,明明该千蕊上场,千蕊不干,她只好硬着头皮上,送去半条命,侥幸赢了,也是狐族的荣光。没听贺兰觿道声谢,还变着法儿地挖苦她,这一肚子气就要撒在他身上,偏要把他最忌讳的“瞎”字当重音念。贺兰觿“嗤”了一声,打开行囊,摸出一件干燥的外衣、一条牛仔裤递给她:“打得真够辛苦的,光用耳朵听都替你累。”
“有轻松的打法么,你倒说说?”
“你背上有弓,我刚给了你箭,从水里爬起来,一箭射死她,不会啊?”
提到弓箭皮皮这才想起有弓箭,就背在身上,一直没用。一来是一上场她就被那呼呼作响的铁琏给唬住了,流星锤使起来密不透风,弓箭根本射不进去。二来是脸上中了一拳,眼珠都快被打出来了,视力大受影响,就算有弓在手,也瞄不准。她也懒得解释,说道:“忘了。”
“不是忘,是笨。——那只雪鸮算是白死了。”
这一刻,皮皮很想抽他,念及他刚刚奉献了自己温暖的毛衣,及时忍住:“要是我输了呢,肝脑涂地血溅当场呢?你是不是还要鼓掌呀?”
“那倒不至于。”他严肃地摸了摸她的脸,“我会让你入土为安的,放心吧。”
两人都惦记着接下来的战事,连忙回到人群中。皮皮脸上的伤口原本痛如刀割,站在贺兰觿身边,顿时减轻不少。她不禁想起在C城被无明火灼伤的事,当时只要靠近贺兰觿就不疼,祭司大人的气场就有这么大,还副带疗伤功能。这么一想,她索性将贺兰觿的手拖过来,摁在腰间的命门穴上。
“干什么?”
“给点元气。”
“当我是充电器啊?”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没准等下打起群架,我还能帮你杀出条血路呢!”
祭司大人的喉咙咕噜了一声,没说给也没说不给。皮皮横竖赖在他身上,心想接下去两场若是再赢一局,今天的劫数就算解了。若是输了,狐族不会俯首就擒,会有一场更残酷的厮杀,到时候谁也顾不上谁,“互相照应”什么的全是屁话。与其被狼族活活咬死,不如现在赶紧恢复元气为逃命做准备。
狼族打架从不收尸。空地上修鱼冰的尸身被移到一棵树下,修鱼睿将一片树叶插进她的嘴中,便算完成了葬礼。
第二场狐族这边派出了金鸐。
沙澜各族的社会结构都有很强的阶层观念。排行是打出来的。地位越高说明战绩越多,功夫肯定越好。修鱼睿是家族第二号人物,动物学里称为“Beta”,也就是说家族中除了老大修鱼亮,谁也打不过他。
既然狐族赢了第一局,对狼族来说第二场派什么人就成了关键。赢了这局还有胜算,输了就是满盘皆输。而狐族这边的金鸐,武功应当与贺兰觿不相上下,在夜晚时分可能比他略差,但这是白天,贺兰觿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他听力超群外加红外线感应、超声波探测,近距离搏杀反应也会慢一些。而且狼族似乎将全部的注意力用来对付前来复仇的金鸐,没人认识贺兰觿,也没人注意到大祭司的存在。所以这一场大家都以为是金鸐对修鱼睿。
不料修鱼睿将马头一拉,退了几步,向着狼群道:“六弟,你来会他。”
人马一阵攒动,从后面走出一个穿着亮银色锁子甲的青年。像所有的狼族一样,他高大健硕、蓄着一脸的胡须,左颊一道浅浅的刀疤反而令他更有魅力。看得出是个讲究人,胡须的边际修理得整整齐齐,恰到好处地衬出强硬的下颌。胸高高挺起,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有股森然的傲气。
然而,他身上也有一些地方看上去与狼族大相径庭。首先是肌肤格外白皙,而狼族肤色灰黑,两相参照,就像一盘围棋里的黑白子那样泾渭分明。其次是他有一头与金鸐一模一样的螺丝卷发,不仅一样长,卷辐的大小也极其相似。而其他的狼人都是一头又粗又直仿佛上了浆一般的直发。最后一点,他的脸很瘦、下巴很尖、轮廓鲜明、线条却细腻柔和,而狼人的脸型则普遍比较宽大、骨骼突出、线条也很粗糙。
皮皮的第一印象是,这位“六弟”绝不是纯种的狼系,应当是个混血儿。
紧接着,她看见了金鸐惊愕的眼神,忽然间想起了早上嘤嘤讲的故事,立即明白了他是谁。
金鸐的母亲姜圆圆被修鱼亮掠到狼群,受尽侮辱后发疯而死,临死前生过一个儿子。
这“六弟”可能就是修鱼亮与姜圆圆的儿子,也就是金鸐的弟弟。
如果这个故事嘤嘤都知道,在狼族、在狐族、恐怕是个人尽皆知的故事。皮皮不由得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菊,发现她很焦急,用力地咬着嘴唇,显然也猜到了。
似乎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贺兰觿附耳过来,低声问道:“怎么了?”
“出场的这位长得很像金鸐,也有一头卷发——他们有没有可能是……亲戚?”
这么一说,贺兰觿也怔住了。
一旁的嘤嘤立即道:“他叫修鱼稷,是修鱼堡的三号人物,这些年打过几场大胜仗,安平家的老大老二就是他带人灭掉的。最近这段时间锋头盖过了修鱼睿。所以两人表面和气,私底下互相猜忌。这修鱼睿也不省油,不然也想不出这么毒辣的一招:老六输了,自然成了金鸐的刀下鬼,也除去了他的心头患。老六赢了,队伍是他带来的,剿灭沙澜狐族世子成了他的功劳。——这一局对他来说是双赢。”
众人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只见修鱼睿冷冷一笑,道:“你们兄弟俩——还没见过面吧?”
人群一遍哗然,各种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场上的两个人在转圈子,彼此观察着。
“阁下是——?”
“修鱼稷。”
“金鸐。”
“幸会。”
“请。”
高手相遇,话越少越好。修鱼稷表现出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的样子,麻利地从腰后拔出一双鸳鸯钺:“请。”
空地上两个人撕杀起来,瞬时间就只剩下了一团不断变幻的人影。
皮皮的心思却越飘越远:让一对素未谋面的兄弟一上来就互相残杀,修鱼睿的用心着实险恶:只要金鸐顾念兄弟之情,下手不够狠,就会给修鱼稷一些机会。
谁心软谁先死。
从策略上说,修鱼睿赌金鸐心先软,必是对修鱼稷充满信心,料他不会受突如其来的“亲情”干扰。生于狼族,长于狼族,父亲是狼族的大王,修鱼稷纵然有个狐族的母亲,归根到底是狼人,自会忠于狼族、捍卫狼族。就算心底下有一星半点的犹豫,也决不会显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恰恰相反,会更加勇猛以证明自己的立场。
天已经大亮了。
风还是很冷,阳光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草地上人影翻飞、银光闪烁。内行人都看出两兄弟武功相若,势均力敌。修鱼稷身高手长,整个人都比金鸐大一号,体力上有先天优势。金鸐轻功卓绝、剑法浑熟、无论技术还是经验都更加老练。金鸐曾有两次杀机,念及一母所生,都在最后一刻放弃。相比之下修鱼稷则毫不客气,一对鸳鸯钺舞得呼呼作响、滴水不透,对金鸐连环绞杀,逼得他连连后退。
忽然间“呛”地一响,金鸐一剑挑飞了其中的一只钺,连劈三下,刀刀不离修鱼稷的颈部。
旁观者都知道,大哥烦了,不想让了,这是要下杀着。
旁观者不知道,面对如此凌厉的剑风,修鱼稷不仅没躲,反而迎了上去!
这是要送死的节奏么?
皮皮的心却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在这你死我活的一瞬间,眼看金鸐的剑就要刺进修鱼稷的喉,剑风忽然硬生生地转了一个方向。
就是这一下的迟疑,修鱼稷一钺飞出,砸向金鸐的右胸,只听重重一声钝响——“噗!”皮穿骨裂,金鸐仰天倒下。修鱼稷抽出腰刀一跃而起正要一刀斫下——
一团黑影闪电般扑来,将地上的金鸐向后一拉,修鱼稷斫了个空,钢刀落地泥土飞溅,抬头一看,一道颀长的身影挡在眼前。
皮皮这才发现身边的祭司大人已经不见了。
贺兰觿淡淡地道:“第二场,我们输了。”
狼族人没见过贺兰觿是真,但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却不大可能。就像狐族里没几个见过修鱼亮,也都知道他是沙澜的狼王。
从动物学上说,沙澜各族生理结构各异,发声器官不同,都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和交流方式。与此同时,共推人类的语言为官话。一般贵族特别是男性都会自幼习得以作外交之用。是以各族的基本常识——地界、历史、风俗、首领——彼此都略知一二。一些知识如果官方渠道无法获得——比如狼族与狐族,基本上是见面就打,上层之间零交流——很多人会向蚁族咨询,宁可花点钱、送点礼物。一来,蚁族的“水木寒山网”无处不在,对介绍、传播沙澜各族文化起了推进的作用。二来,蚁族崇尚学问,所以消息可靠;寿命短,所以更新快,符合沙澜日新月异的资讯现状。
狐族的历史先以民间小报、花边新闻的方式点点滴滴地从水木网传入狼族,为了作战了解敌情,渐渐地狼族这边也开始派人来搜集情报。所以狼族知道狐族的现况是:狐帝已逝、太子闭关、目前由女巫青桑摄政。这位太子先天不足有日盲症,所以不大管事,至多是个狐族形象的代言人。关于他的过去,只知道曾为一个女人与父亲翻脸,掀起过一场战乱,之后埋名隐姓在遥远的南方修行。随着贺兰觿从北方政权中的突然淡出,几百年后,沙澜各族已经不大提起这个人,仅作为背景知识出现在偶尔的谈资中。
贺兰觿蓦然上场,修鱼睿知道他一定是比金鸐更厉害的人物,不然不会藏到最后。
而皮皮的心绪却更加不安。
说实话她没怎么见过贺兰觿打架,尤其是与本族人动手。以他的修行,在C城教训几个地痞流氓绰绰有余,但与赵松?每一次都受伤,最后一次伤得不轻,独自躺在井底差点死过去。
在她的记忆中,祭司大人是优雅的、高贵的、如雅典卫城中的神像那样受人仰慕。他不是来打架的。
转眼间又为自己的念头好笑。贺兰觿早已不是四年前的贺兰觿了,昨晚自己那么恨他都起了杀心,还担心他的安危做甚?怕他输么?他要是假冒,死在修鱼睿手里倒省心了。可是这样的话,皮皮他们也会被砍头呀……所以这一场,祭司大人还得赢。
修鱼睿长腿一摆,从黑马上跳下来,走到贺兰觿的面前:“阁下是——”
“如果你赢了,”他指了指身后的狐族,“他们会告诉你。如果你输了,就不必知道了。”
皮皮心想,狐族此行的目标并非是深入巢穴夺回失地,果然就是路过,顺便盗走那枚蓝色的珠子。所以贺兰觿不想报出真名引来更多的注意。若是狼族知道这里有狐族的储君,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抓他做人质。毕竟蓄龙圃就在沙澜的尽头,再往西北的一大片地方都是昆凌族地界。那里每年都会举行神秘仪式,包括狐族长生的秘密,狼族想必也是觊觎良久。
修鱼睿的朴刀,杆是千年藤条,刀是百炼精钢。一刀抡来,空气都被他裁成了线。只见他点、戳、批、抹、切、斫、砍、搠、刀尖就在贺兰觿胸前来回舞动。
祭司大人倒也不慌,盲杖轻轻一挡一挑,身子左右晃动,连退三步,卸下他的力道,反手忽然一抽,正好抽在修鱼睿手腕的某个穴位上,修鱼睿吃痛撒手,仿佛受不住这一抽的强大力道,“咣当!”朴刀掉到地上,眼看藤杆就要着地,被贺兰觿忽地用脚一挑,“嗖——”,朴刀带着十足的力道以不可想象的速度飞射回去,“嗤”地一下正中修鱼睿的心脏,将他的前胸刺了个对穿。
贺兰觿双目失明,却胜得如此轻松,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皮皮这才意识到以前看武侠小说时经常看到一句话:高手对决,几招之内能见胜负。
狐族能弹跳,可以在树尖上打斗,狼族不能上树,所以贺兰觿选择留在地上。狼族能变形,变形之后跑跃更快、咬肌更强,修鱼睿没有变形。高手有高手的道德,谁也不想以己之长胜其之短。所以这一局,修鱼睿输,狼族心服口服。
皮皮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一件事,心情又紧张了起来。
前面狼族输了就撤的承诺是修鱼睿许下的,现在,修鱼睿死了。余下的人还会践行这个承诺吗?以狼群的人数,这个时候发起群攻,狐族这边可吃不消啊。
果然,狼族人的目光一致地看向了修鱼稷,一幅唯他马首是瞻的模样。
——狼律,二号人物死亡,三号人物自动接替他的领导位置。
贺兰觿抬起头,缓缓移过脸去,对修鱼稷道:“你们输了。”
狼群沸腾了,传来各种吼叫:
——“灭了他们!”
——“给老二、七姑娘报仇!”
——“老六,你给个话,兄弟们一起上,今天跟他们拼了!”
——“那个戴红头巾的姑娘今晚可以跟我吗?”
——“卧槽,杀死七姑娘的凶女人脸破成那样,没法看。我不要了!四哥,归你了。”
——“我也不要,不过肉还是嫩的,咱们直接吃了得了。”
——“哇,还有个小姑娘,阿稷,你知道哥哥我那点小趣味……”
一群人七嘴八舌,仗着人多势众,半点撤退的意思都无,冷不丁的有个秃头大汉道:“老二跟着老大走南闯北,立下丰功伟业。这几千里沙澜,谁不知修鱼睿的大名?给这瞎子没到五招就打发了,要是传了出去,修鱼家岂不名声扫地?只怕北山那边听到风声,会拉帮结派地杀过来。六弟——”
修鱼稷冷冷地看着众人,等着各种声音停歇下来,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言出必行。二哥的人虽然不在了,他说过的话还在,节操还在,狼族的信誉还在。”
说罢对着贺兰觿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掉转马头扬长而去,众人只得骂骂咧咧地转身跟在他的身后。
狐族这边,大家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金鸐让了修鱼稷一剑,修鱼稷顶着压力撤走众狼,也不失为一种回报。两边人正要各自散去,忽然间,天空一阵阴暗,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伴随着哗啦啦翅膀扑愣的声音,一群黑鸟铺天盖地地飞过来——
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狼群中有人喝道:“中埋伏了!这是狐族的灵鸦!”
话音未落,横飞的群鸟突然变换队形凌空而下,纷纷向众人扑去。
群鸟从突至到扑到眼前,只有数十秒的功夫,狐族、狼族听力敏捷,居然谁也没有察觉。
起初,皮皮还不能确定这就是青桑的灵鸦,直到它们越飞越近,这才看清了样子:黄嘴、黑背、白腹、翅膀上有白色的条纹,不管是狐是狼,只朝人的眼睛啄去。狼人们挥舞着手中的刀斧在空中乱砍,那鸟也不知躲避,笔直地冲向目标,一刀砍中,立即如一道黑烟散入空中,与此同时,一枚浅蓝色的光珠跃了出来,在空中兀自悬浮。
看来狼族已不是第一次被群鸟偷袭,个个训练有素,每三人一组,背靠背,高举盾牌边挡边杀,片时间空中已一片蓝光。修鱼稷坐在马上大喝一声:“点狼烟!”
两个随从听命立即从马背的包袱里掏出一团团黑乎乎的枯草一样的东西,火石点燃,往空中一扔。
顿时浓烟滚滚,发出一股浓郁刺鼻的味道。群鸟纷纷坠地,如同蚊香熏死蚊子一般。瞬时间,剩下的鸟群逃之夭夭……
地上又多出了三具狼尸,均是双眼被啄,脸上两个黑洞。脸白如纸,血色尽失,似被吸去魂魄。
狐族这边也刚刚消停,所幸重伤昏迷的金鸐已被千蕊和小菊背回营地救治。余下的人包括梨花、嘤嘤等均在贺兰觿、方氏兄弟及五鹿原的护卫下毛发未损。
奇怪的是,这一回灵鸦攻击的目标似乎不是群狐,而是群狼。而群狼也颇有经验,显然不是第一次被袭。狼烟一过,群鸟顿时消失殆尽。几个卧进草丛举盾护头的狼人刚刚站起来,“嗖嗖”几声,树顶方向射来一批冷箭,一个狼人被射中肩膀,顿时一团火沿着肩膀向他头顶烧去,狼人狂嚎起来:“树上有人!无明火!无明箭!”
几个狼人立即向这边奔来,挽弓狂射。两边箭雨翻飞,对峙了一会儿,地上又多了两具狼尸。身上毫发未损,各个关节都弯折起来,一张脸痛得扭曲变形……显然是被无明火烧死的。
难道是青阳暗中帮忙?皮皮心想,如是真是这样,这可是倒忙啊!
远远看见修鱼稷越来越阴暗的脸,皮皮暗叫一声“糟糕!”,狼族一定把灵鸦之袭算在他们的头上。果然,修鱼稷掉转马头,举起手中的鸳鸯钺,向着贺兰觿冲了过来。
他这一带头,余下三十多人也向着皮皮这边冲过来。
片时间群狼已将皮皮等人团团围住,摆出群攻的架式。骑马的八个大汉从马上跳下来,余下的随从,有的已变形成狼,有的保持人形,各执兵刃,向狐群杀去!
皮皮与贺兰觿背对背,紧紧贴在他的身后。贺兰觿道:“皮皮,紧紧跟着我。”
“明白。”
这话说来容易,当几十条狼杀过来后,就变得很不容易了。
群狼已知贺兰觿在狐群中武功最高,一半以上的狼人——包括修鱼稷——都冲向他。贺兰觿左手挥刀,右手挥杖,身边的方氏兄弟、五鹿原也帮他抵御。这几个最厉害的男生迅速被狼人或三人一团或五人一党地一一围住,分而击之。
皮皮很快就跟贺兰觿分开了。他被群狼死死围住,以一敌十,根本无法脱身兼顾。皮皮自己也被两个狼人围住,挥刀力搏,边砍边向林中跑去。她心中暗想,贺兰觿的附近还有挥着双斧苦苦作战的家麟,能引开几个是几个,让几个男生的压力小一些。而且她最擅长的弓箭也需要一点距离进行射杀。
所以皮皮没命地向林中狂奔,两个狼人变形成狼,紧追其后。眼看抛开了双狼约二十米的距离,皮皮一个转身,引弓搭箭,回头一射,一气呵成。
冻蛇弹出,“叮”地一声在弦上激活,扭动身躯向目标飞去。
“噢!”一狼中箭倒地。那蛇自行从狼躯中飞回,“叮当”一响,掉回箭筒。
另一只狼显然吓到了,在一瞬间变回人形,手中拿着一只盾牌向皮皮扑去!
他知道距离越近皮皮越不好射,趁着她搭弓引箭这几秒,早已飞扑到她身上,皮皮还没拉开弓,人已经被他扑倒在地。
一双粗壮的大手紧紧地扼着她的脖子。
皮皮在他身下拼命挣扎,乱蹬乱踢,力气越来越小。她感到狼人整个身子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凌乱的胡须扫着自己的脸。一双铜铃般贪婪的眼睛离近她越来越近,呼吸越来越粗……
他忽然抽出一只手扯开了皮皮的上衣,一把扯掉了她的吊带,手用力地捏着她的胸部……
在把她弄死之前,他还想干点别的事。
皮皮的眼瞪圆了,想叫,喉咙被死死卡住。那人开始拉她的裤子……她听见钮扣爆裂的声音……
“当”!
一股灰白的东西喷出来,洒了皮皮一脸,狼人倒在她怀中不动了。一只手将皮皮从地上拉了起来。
是家麟。手中的斧头鲜血淋漓。回首再看狼人,后脑被劈成两半,那灰白的液体是他的脑浆。
皮皮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家麟,你怎么过来了?”
“看见你往这边跑了,怕你有危险。”
“贺兰呢?”
“他和方家两兄弟都被围得死死的,脱不开身。”
“赶紧回去!”皮皮说罢转身要走,家麟一把拉住她,“别去。”
“嗯?”
“趁着他们手忙脚乱,我们趁机逃跑。”
“小菊不在啊!要跑至少也要找到小菊啊!”
“刚才看见小菊了,我让她过来找你。”
“你就忍心在这种时候跑?……扔下他们?”
“狼族人数是我们的好几倍,正围着贺兰觿他们搞车轮战,看架式抵抗不了多久,等他们杀光了那边再杀过来,咱们谁也跑不了,皮皮你必须要下决心!”
皮皮下不了这个决心:“你和小菊先走,我过去看一下再来找你们。”
“你是猪脑啊!到这个时候还要救他?刚才你被修鱼冰打成那样,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我要去救你,他还拉着我,说单打独斗不能犯了规矩。——眼睁睁地可以看着你去死,这是你的男人吗?”
家麟还要再说,一抬眼,小菊也向他们跑过来:“皮皮!家麟!”
皮皮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金鸐呢?”
金鸐重伤,完全没有防御能力,以小菊的个性,这种时候绝不会撇下他。难道已经遇难了?
“我把藏他起来了。他听见外面打得厉害,担心你们,让我过来帮忙。”小菊气喘吁吁地道,“哪知道一到溪边,碰见千蕊,她说梨花不见了,往这个林子去了,说你们也在这里,让我先和你们会合,再找梨花……”
“贺兰呢?”皮皮问道。
“还在和方尊嵋他们苦苦地打。一地狼尸,一时半会儿见不了胜负。”
皮皮想起贺兰觿早上的吩咐,说如果两边打起来,自己要跟着贺兰,小菊要跟着金鸐,家麟要跟着尊嵋,现在他们三个,一个也没跟着,这是有多么不服从命令,等下见到贺兰,还不被他骂死,正要建议大家回去帮忙,忽然林中深处有人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是奶声奶气的童声。
小菊立即道:“是梨花!”
救不了贺兰先救梨花也是好的。三人操起兵器循声向林中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