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新茶
【烟紫云白阁楼帐，雨碎灯笼夜夜伤。象管彩笺观青墨，句句念来俱断肠。墙矮日短露夕阳，不照关山月半裳。秋到深处自然凉，乡愁堪解亦还家。昨日无风挂素纱，几时征战少年郎。】
司徒锦邀我品新茶的时候收到可歆的请帖。三月中，已经有了春的气息。春日的江南格外的美，这天空气澄净，因为前一天刚刚下过雨，我坐在后院凉亭里看上个冬季开败的菊。干瘪的黄色残骸，腐烂的尸液粘稠地贴着花盆壁，它快要零落成泥，它将要消失殆尽。院子里有很多植物，春天的温度可以唤醒他们，我要一一给他们浇上水，而后出门。父亲说浇水需避开太阳，或清晨或傍晚，从植物的边侧慢慢浇下，直到渗透整盆泥土，然后沥干那些从底洞里渗出来的泥水，放在阴凉通风的地。这样一浇水就可以持续很久。
浇完水，我上楼换一身衣服然后出门，这天可歆约了我试婚纱。出门时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八点整。一路走路，等车，上车，下车，再走路，都很顺利。我如约在九点钟赶到，期间可歆打了两个电话确定我是否能到。人看待非常问题就会使用非常手段，贵重的事情需要谨慎处之。我说我正在路上，一切安好，能够如约过去。
我抵达的时候可歆正在化妆，给她上妆的妇人左脸颊上有一个很明显的抓痕。她低头静默地给可歆画眼线，鼻子糟红糟红的，我觉得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不要让情绪影响了生活，你是不是需要休息下调整心情。她惶恐地抬起头，她想是误会了我的话，她很警觉地看着我，她说她没事，如果她有什么不好只管提出来她会改。我说没事，你很好，我没有任何要责备你的意思。她似乎松了口气，拿了眼线笔不断在自己手背上调试。我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她有些闪烁地看看地面，她说没什么，于此便不好多问。
我识时务地走出店门，我知道我留在那里她一定会无心工作的。我在外面透过玻璃看橱窗里陈列的婚纱。这是一件华丽的白色礼服，抹胸式设计，带一块皮毛小坎肩，上半身由无数的水晶玫瑰点缀而成。在远处看许是只当会折光的亮片，只有走近看，细细地一粒粒地品味观赏，才能发觉设计者的匠心独具。他们精雕细琢每一朵玫瑰，嵌上施华洛世奇，然后再一粒粒缝到白纱的褶皱里。下摆很长，但是没有太蓬，最里面一层的白色丝绸柔软服帖地拖着地面，外面罩着白纱，细腻光洁。白纱是带着银丝浮秀的，同样是玫瑰花的设计，大朵的玫瑰浮绣三三两两不规则地排列开来。
我伸手在玻璃上抚过婚纱的轮廓。也是幻想过这样的场面发生，穿着典雅唯美的礼物，同爱人一起完成一个庄严神圣的仪式，然后将一生交予对方。人在拥有相爱的人时就不会思考太多，那种爱义无反顾，但是不多人能够在交换戒指的时候还能面对最爱的人。爱情被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削弱，条条框框把爱剥削得更为骨感，在剩下的规则里找到一个人，就这么过一生。现实越为不美好，我们就越发要相信爱情，在你左手无名指戴着的戒指的主人必须要是你最爱以及最爱你的人才好。请不要将就婚姻。
李三甸穿着一身银灰色西装从婚纱店走出来，他左右张望着看到我，他说可歆化完妆了，叫我一起去试礼服。我说好。他对我咧嘴一笑继而转身离开，我不断幻想着你穿着这件礼服时的样子，却怎么都无法把你的形象贴合起来。我原就不是太富有想象力的女子，许多凭白的思维在脑子里就不好随意产生画面。我是无论如何想不出你穿上结婚礼服的样子，正如我无法想象自己穿上婚纱，盘好长发会是个什么样子。这种想象要有画面代入感委实困难。
可歆给我选的伴娘礼服很美，纯白色绸缎，收腰贴臀吊带席地长裙。有着同样材质的黑色长披肩。我喜欢这种质地的绸缎，光洁柔滑。可歆就穿着橱窗里的那款礼服出来，头发被挽在美丽的花朵头饰里，她美目含情，巧笑倩兮。
“很美。”
“从来没想过，于此要把自己嫁出去。”
“终归是条明朗的路。”
“嗯，如此甚好。”
我看可歆和三甸跟随摄影师相依离去，离开之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她说恐是要怠慢我了，我说无妨，本就知晓此趟试了礼服就回去。我换下礼服回家，还是一切照常地过。回家泡上一杯浓茶，看茶叶在沸水里浮浮沉沉。有时候人生就如同这水里的茶叶一般，或许只有经历些什么，才能芬芳甘长。我去车库找起子，我想要打开一个音乐盒的底座，我翻到一本旧日历，它残破不堪地躺在车库陈旧写字台的大抽屉里。子晗在日历本上写着这样的诗句：
烟紫云白阁楼帐，雨碎灯笼夜夜伤。
象管彩笺观青墨，句句念来俱断肠。
墙矮日短露夕阳，不照关山月半裳。
秋到深处自然凉，乡愁堪解亦还家。
昨日无风挂素纱，几时征战少年郎。
落款处写着花决，我知道这是子晗的笔名。这是我赴楚求学那年他写下的，他说知道无论如何我都看不见他写下的文字，但是还是希望某天我能看到。他说圣诞节接到我的电话，得知我同你在一起，他感到很欣慰也很难过。他说他真的很爱我，他一直默默地在暗处看着我，守护我。他说他有些郁郁地从北京飞回来，到家里看我母亲，于此写下这文字。
原来那天我打电话给他之后他回来看望我母亲。我反复读着诗句，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让他得偿所愿了。
2.江南，遗憾
【秋风无意锁梧桐，哪堪诗人百千弄。何当秋来悲切切，皆因有情人自咏。】
可歆的婚礼之后我把心收回到学业上，我是偷得浮生多少日脚才得以在这段时光做这么多事情，当初只为一个千里之外的噩耗便一走了之，如今回去面临着诸多事端。我明白逃避终归解决不了事情，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要将失去的时间补回来，更用心地去做一件事情。
这天我翻一本高中时候的同学录，情于此，又流下眼泪来。我说过我在高中是不尽人缘的姑娘。同学录只是象征性地找人去写，并没有认真阅读过什么。也是有过留恋，离开之际同样感伤，同样落泪，只是不想在外表上表露出太多的遗憾，因为当年我自怜落寞，我必须要伪装得自己好像很痛苦，我必须要套上一个虚伪的阴郁的外壳，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翻到一页纸，读到这样的诗句：
秋风无意锁梧桐，哪堪诗人百千弄。
何当秋来悲切切，皆因有情人自咏。
这是我用来自嘲的诗句，我记得那节数学课，刚换一个新的数学老师。这是一个长得很像猴子的古灵精怪的老师，印象中他脾气不坏。那时候我写在便条纸上，然后他一直逛到窗边最后一排的过道上，我随手将纸揉成团，丢进身后的垃圾桶里。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捡了这张纸，并看了纸张上的文字。
我已经忘了这个同学的脸，只是名字依稀还有些印象，我觉得他一定是个极其安静的男孩。他说课后总看我一个人在走廊上眺望，又或者趴在课桌上睡觉，总是看我那样不开心。现在想来我又是多少愧对这些曾经关心过我的同学，因为那些魇和孽都是可以深埋在心底的。他说听我咳嗽的声音以及背影那样叫人怜惜，我才知道高考完之后的那天傍晚，他在学校小店门口等我。他说有件东西一直想要给我，怕是毕了业就更不好遇见，他不想让这个成为遗憾，于是约我见面。
这天我一直在努力地想要记起一张脸，却无论如何都模糊掉甚至连轮廓都忆不起来。我幻想着他要送我什么东西，是一杆笔，一本花绘的笔记本还是一盒子的糖果。也会想着那个时候他在店门口没有等到我继而回家的心情，或许他在想这个冷漠的女子，总是将人家衷切的关心当做接近的托辞故作推诿，自恃甚好的傲慢的人。
我在想当时我若是看了那些同学录上的文字，一字一句认真地读过去，又会如何？或者我已经和他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又或者自那次之后同样零落天涯，不相往来。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错过了就不好抱有遗憾，当做一份神秘的失去的美好，遗留在心底。再来回想的时候，就会发现曾经有如此关心你的默默存在的人。就让这个叫做戴泉的男孩子以及他当时所做的事情永远成为一个迷罢。
午夜时分，有风入隙。寝室里只剩下我一页一页翻同学录的声音。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可以安静地想些事情。半透明的灰暗的云遮住月亮，光线不皎洁。想起你，想起他，想起诸多的事。
3.江南，眼下
【且把长衫换短裳，无关家墙四壁。日啼腥。白发寸断，谨言行。自是长命无绝，莫教薄情寡义。数九徽。断然无悔，岂相轻。】
我花了另一个七年得到一个博士学位，这年我三十二岁。我还是做着多年前的那个梦，还是依旧会想起你，想起他。子晗一直在我身边，他说要一直看到我幸福为止，我也是不止一次地劝过他，他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淡淡地笑笑，并不阻止他等下去。我在想或者我内心早已接受了这个相识多年的故人。我说且把长衫换短裳，无关家墙四壁。日啼腥。白发寸断，谨言行。他说自是长命无绝，莫教薄情寡义。数九徽。断然无悔，岂相轻。
可歆和李三甸离婚了，在五年前。李三甸在可歆怀孕的时候同饭店的女服务员在一起，可歆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却守不住一个男子的身心。可歆生完孩子回娘家坐月子，提前回来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却在自己的床上看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店里的员工。她有那么一秒想要晕厥过去，总归不想要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们有一个女儿，可歆和李三甸离婚之后就一直由可歆的母亲在带。我偶尔也会去看她，她长得很可爱，眼睛很大和可歆很像。可歆来找过我，她总是抱着我哭一场，我说有些不开心就当是粉笔字写在黑板上，擦掉便好，而有些不开心，会像钢钻在碑上刻字一般的深刻。她只是一直不停地哭，我说哭只当情绪发泄，不当此人的价值。她说好。
司徒锦和南宫珏这两个单纯可爱的人依旧很相爱，我想有些性格是三岁到老的。南宫珏一次在网上给我发一个链接，我打开来看，是一个网店的网址，叫做Double Three南宫世家。她说她和司徒锦开了一个网店，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说为什么要叫Double Three，她说因为三郎和三娘，这个网店有着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在里面。我说如此甚好，开了店还记得分给我一个Three，记得赚了钱也要分个三成给我。南宫珏笑着说你来当我们的模特，就分成给你，我说只是说笑罢，还是愿意去客串你们的模特，但若是收了分成，恐怕自己也不会待见自己。我偶尔去给他们做模特，或许现在在Double Three南宫世家这家店还能看见我做模特的图片。权当为这家店打个广告罢，或许会有你们喜欢的东西。
大何总是来找我吃饭，我们几乎把周边一带所有的餐馆吃遍了，正朝着茶馆方向发展。大何还是一直一个人，还是总叫我帮他测字。他说有些东西必须作为基石存在，倘若自己没有一个好的基础，坚决不想祸害另一个人。做男人养家是最为起码的基本，这是一种责任。我说找些找到那个愿意同你同甘共苦的人来支起一个家，多好多好。他说走着看着罢。
大何和我表妹认识是在三年前，表妹大学学的是英语，出来之后到大何所在的培训班做英语老师，我们总是那样相信缘分，正如大何同我，同表妹同样是因为一场雨，一把伞熟络起来。那个雨天大何搬一个写字台，懿恺帮着他打伞一直到楼下。我知道大何是喜欢懿恺的，只是横在面前的年龄让他有些许不自在。我说曾经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或者也在纠结这个问题，当初横在你们面前的同样有年龄问题，你如何不考虑？他说因为他是年龄小的那个，如今是自己年龄大，怕是拖累了姑娘。我说倘若年龄小的那位同样爱着你，就因为你的闪躲而一直默默地等待着，这样的年华逝去岂不是冤枉？
大何同懿恺顺理成章地在一起，我且不说他们未来如何，我知道眼前的最为真实的是我亲眼看到了他们幸福。
柒白衣嫁到了南方，在南边做着她的绿松石生意。对于她丈夫我没有很深的了解，只知道曾经是一个退伍军人。麦子和二爷分手了，可爱和熊猫也分手了，很多事情叫我们明白过好眼下便是幸甚。我再也没有汀兰的消息，总是在梦里穿着霓裳羽衣翩然起舞，想起她的白皙的脸以及修长的手指。
我还是依然相信爱情，相信缘分。只是我不再把某些东西挂在嘴上，而是在时间沉淀中看到结果。很多东西即便是得到了也不一定是属于你的。
4.江南，善终
【我当再渡旧桥去，自是君来笑桥头。】
这个时候让我明白即便是先前多少被人祝福的有情人也好，没有走到最后一刻终究是不好妄下定断的。写下最后一章的时候，我七十八岁，我想现在是时候可以写下些什么。我还是依旧相信爱情，文人是可以矫情一辈子的，我想就这样死去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可歆在二十八岁那年再婚，一直到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孩子的奶奶，她一直很幸福。二十八岁那年，可歆嫁给开染厂的卫姓公子。那男子也是再婚，我同当初祝福她和李三甸一样地祝福她和卫昶。卫昶同样是受过感情创伤的人，先前的女子同她在一起便是为了钱财，于是卫昶在失去感情的同时还赔出了一半财产。
司徒锦同南宫珏的孩子四十多岁，接管着司徒家的茶叶生意，他叫做司徒怜邺，与我同肖。怜邺总是时不时地来看我，我有时候开他几句玩笑，我说当初司徒锦是喊我阿娘的，如此说来你该喊我什么？怜邺总是笑着岔开我的话题，有时候也会顺着叫我奶奶，并大笑我为老不尊。我很乐意同小一辈开此等玩笑，我觉得有时候所谓的大小辈分，长幼孝悌也不是要毕恭毕敬，畏畏缩缩的。我总是把怜邺叫成小怜邺，因为印象中他还是刚出生时那般摸样。突然明白过来多年前父母还在的时候，他们总是诸多牵挂我的事情，无论巨细都要亲自过问甚至操办。
大何和懿恺抛开七年的年龄差距走到了一起，懿恺一直想要找一个大她许多的男子，一来成熟稳重，二来可以体恤包容。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同懿恺说很多，想来已是过了诸多叮咛的年纪，女子年长之后便多思考，是无须过多提醒的。
我在三十五岁那年答应同乐子晗在一起，没有大肆铺张地去办这件喜事，只是领了证一起生活，静如凉水，相安无事。我先前一直在问他有没有后悔过，他说不该如此提问，他觉得守护一份爱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去考虑这个问题的。他早早对我说过，他爱我，与我无关。我安静地靠过去，把头轻靠在他的肩上，我说如今你爱我，与我相关。他笑着抚过我的发，或者发已经不再像多年前那般柔顺，原来彼此的手也同样不再细滑。
这年冬至过，天很冷。我在想我还有多少个年头，如今已是垂暮之年，过着度一日少一日的光阴。时至此，觉得满满的幸福。没有一个人可以笃定一生只谈一次恋爱，只是每一次恋爱都要认真对待。人就着时间度去不断看清新的事物，未来之梦变成今日之事。或者曾经的梦想会完灭，又或者曾经的梦想变得完美，这些永远都是无可定性的。年长于此，只待安心安然安静安宁地度过眼下。只求今朝不做遗憾事，仅此。
结婚之后某一日，我回家去，在子晗写下诗句的旧日历上写下这样的句子：
去年今日初雪过，孑影天涯伶人袖。
我愁花开花又落，梧桐深院锁清秋。
河灯再灭半壶雨，那怕桥柳无绎留。
今朝再看初雪后，冰肌初暖乍风透。
我当再渡旧桥去，自是君来笑桥头。
我同样不知道谁会看到这些诗句，我以为一直遗落在那个旧车库破写字台抽屉里的文字却被我发现在家里，是日看到书柜上一叠陈旧泛黄的纸张，于内见到多年前自己写下的文字，陌生而熟悉。
多久之后，子晗对我说，思念不过是场冗长的等待。
【后记】
一张机，阁楼孓坐凉茶棋。十丈锦绣皆苍夷。昨宵离别，落言不语。更别眸中绪。
二张机，前窗针针缝衣裙。摘得桃花自欺凄。予君罗衫，赌物长铭。换做一纸忆。
三张机，塘桥莲叶落雨急。纤道壁薄独沾襟。之子红伞，帘里无命。愁云遍楚地。
四张机，秋风哪知伤别景。岂道万古诗人情。尽染千山，更染人心。弦断无优曲。
五张机，十年刈发百年齐。一尺青丝抵万金。谁家爆竹，又是除夕。新春难相聚。
六张机，残灯黜蕊一条心。千斤重担半分亲。五百忧思，何来男女。此情断难清。
七张机，琴弦何处两相依。难为昨宵冷烟雨。翌日无晴，还似有晴。回首艳阳裙。
八张机，零落成篱谁人泣。无言还把旧妆理。盼得君归，再诩悦己。花钿剪细金。
九张机，曲歌顾盼短朝夕。可怜今昔寒阴许。梦忧离卿，朦颜惊起。锦塌罗帐新。
【文终】
本故事纯属虚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