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章元年十二月一日,新帝登基三月有余,正式下诏改革。所谓改革,主要涉及农业税、商税、科考以及徭役,旨在减轻农民负担,鼓励商业发展,在农业生产与商业发展中有显著贡献的个人或家庭可免去兵役,更有甚者可加官晋爵。科举考试改为两年一次,不再局限于世家子弟,凡年龄合适、家世清白且有真才实学者,均可参加。
“大人,这是今天新送上来的奏折。”
“嘘!”
侍官放下奏折,悄声退了下去。
袁怀秀并不是普通公主的丈夫,这称谓上若用“驸马”显然并不妥当,下边的人便一直都以“大人”相称。
刘珠已经批阅了一整夜的奏折,困意来袭已是趴在了桌案上睡得不省人事了。袁怀秀轻步走了过去将她抱起走到了竹榻边上,上面铺了厚厚的貂皮,将她轻轻放在上边,袁怀秀还细心地用毯子将她严严实实地盖住。看着刘珠尚显稚嫩的脸庞,袁怀秀不禁自嘲,这感觉就像是养了一个女儿在身边似的。
刘珠偷偷睁开眼,隔着纱幔模模糊糊地望着袁怀秀的背影。三个多月来,由于杜若在怀孕初期受了惊吓不能进宫来陪她,只有袁怀秀日夜陪着她分担着丧父之痛。
那一天他在花园中不管是与张青缨在密谋着什么,他至少没有做过伤害自己的事情。那可不可以,就让自己这么依赖着他?
“喂。”刘珠走到袁怀秀的身旁喊了一句。
袁怀秀手中的笔一停滞,却存心想要逗弄刘珠一番,故而不去理她。
“我与你说话呢。”刘珠夺过袁怀秀手中的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皇上叫的是‘喂’,并不是我。”
“我叫的‘喂’就是你。”
袁怀秀慢条斯理地又拿出一支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圈画着:“我是皇上的夫君,并不是‘喂’。”
叫夫君很是奇怪,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幼女对着一个成熟男子面带羞意喊着夫君,怎么都让人觉得这个男子简直是禽兽不如,真该拿出去喂狗什么的。
袁怀秀轻笑一声:“你若觉得为难,便喊我一声哥哥,我虚长你这许多岁,也还是担得起的。”
“叫你哥哥,不觉得有乱伦之嫌吗?”刘珠皱着眉,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那你便叫我夫君吧。”
“我突然觉得哥哥这个称呼,甚好。”
“你叫我是要同我说什么?”袁怀秀觉得再在称谓这个问题上纠结,实在是没意思。
刘珠表现出思忖了许久的神态:“今日是带我长大的嬷嬷的忌日,你陪我去祭拜一下她好不好?”
袁怀秀想了一会儿,说好。
那位嬷嬷去世的时候,刘珠六岁。一位没有经历、阅历、权力的不受宠的公主,只能眼睁睁看着下人将尸身抬走,都不知道最后是葬在了什么地方,或许仅仅是被随随便便扔在了乱葬岗,死后都不能够入土为安。刘珠只能每年在嬷嬷忌日的这一天偷偷在她住过的屋子里给她烧一些纸钱。
“每年你都一个人来这里吗?”
“嗯。”刘珠抓了一把纸钱撒到了火盆里,“只是今年发生许多事情,心境不如从前坚硬,见不得生离死别的事情,就不敢一个人过来了。”
“以后我陪你过来。”
“当真?”
“食言而肥。”
“嗯,你确实太瘦了。”
“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叫我食言吗?”
“怀秀哥哥。”
“嗯?”
“我听说,当年是父皇下的旨意,诛九族的,你恨他吗?”
“皇上他身为一国之君,也有他的无可奈何,况且当年陷害袁家的罪魁祸首是郭廉。”
“所以,你并不恨父皇,对吗?”
怎么可能不恨呢?一路嗜血而来,支撑着自己的,唯有这份深埋在心底历久弥新的滔天恨意,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不恨。”
“真的吗!真好,若是你说恨的话,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小姑娘,这么重的思虑可不好。”袁怀秀摸了摸刘珠的头。
“这不是思虑重,这是不得不想的事。”刘珠不满地打掉袁怀秀蹂躏她头发的手,“若我是个普通人家父母双全的小姑娘,那此刻我定也可以在闺房中思慕我心仪的男子,偶尔撒撒娇发发脾气也都是被允许的。但我不是,我是这个国家的君主,我的一言一行都关乎着这个国家的命脉,别人行事至多三思即可,可我哪怕是八思九思都是觉得不够的,行差一步,都有可能面临颠覆性的万丈深渊。”
袁怀秀很认真地听着刘珠在讲话,见她突然不说,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与你讲了这些,我其实并不想同你讲的。”
“我们是夫妻,夫妻间讲话是不需要禁忌的。”
“那你却为何什么话都不与我说?”
“你想要听什么?”
刘珠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有一个姐姐。”
“她长得好看吗?”
“有多好看?”
袁怀秀不禁语塞,对于姐姐袁怀襄的记忆,已经空白了十年之久。记忆中的姐姐,有所有大家闺秀该有的品性:端庄、温婉、知书达理。便是被自己闹得烦了,也至多说一句:好弟弟,姐姐乏了,就让姐姐歇一歇吧。
见袁怀秀不说话,刘珠推了推他:“嗯?有多好看?”
“这个季节什么花开得正好?”
“这个季节?”刘珠朝外头看了看,“这么冷的天,也只有梅花还开着吧。”
“那她就是梅花。”
“梅花?”刘珠不解,她问袁怀秀他的姐姐有多好看,与梅花有什么关系呢?
“梅花不似牡丹那般招摇,也不似迎春花那般吵闹,她美得安安静静,美得坚韧刚强。”
刘珠听明白了,袁怀秀的姐姐是一个冰山美人。
“你明白了?”见刘珠点头,袁怀秀还是有些诧异的,自己说得还是有些抽象的,她何时这般冰雪聪明了?
“明白了。”为表明自己是真的明白了,刘珠还郑重地点了三下头。
“现在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刘珠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堂堂一国的君主,竟然有朝一日会来爬屋顶。
“这是宫里地势最高的建筑,在这里看日落,风景甚好。”
“日落有什么好看的,我看我们还是赶紧下去吧。”刘珠哆哆嗦嗦地抓着袁怀秀的衣袖,不经意间还踢了两块瓦片下去。
“不要往下边看,看天上。”
“不看下边我心里没底。”
“看了就有底了?”
“没……有!”刘珠答得中气不足。
“若是害怕就抓紧我。”
刘珠看了看袁怀秀都快要被自己抓破的衣袖,难道这抓得还不叫紧?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开始了,你看那边。”
顺着袁怀秀指的地方望去,刘珠忍不住惊叹。这是一种动人心魄的大美,所有的云层都被夕阳染得通红通红,就像是拿了人的血给染上去的。刘珠见过许多的红,不论是正红、粉红、紫红还是其他的什么红,都没有像人的血红得那样纯粹。整个太阳就像是里里外外都被血液浸透的,拼着最后一丝精力想要将所有的鲜血都喷薄出来。
“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血腥了。以后这样的场景还是少看看为妙。”
“血腥?”袁怀秀不解,这日落怎么能够同血腥搭上关系?
“太阳已经没了,我们回去吧,还有一堆的奏折没有批阅呢。”
“你饿不饿?”
“嗯?”感觉袁怀秀又有什么新点子,刘珠的好玩之心又被勾了出来。
“跟我走。”
在众人的观点里,自家的东西,只管光明正大地拿便是。出了自家的门,你若光明正大地拿就是抢,偷偷摸摸地拿就是盗,刘珠觉得自己不该是俗人,所以她认为在自己家里偷偷摸摸地拿,也是可以成为盗的。究其原因,她还是觉得自己比较喜欢这种盗的时候心惊肉跳的感觉。
“这是什么?”
“红薯。”袁怀秀在御膳房摸索了大半天,终于从存菜的大缸里找到了这两个红薯,估计是御膳房里的小太监留着自己做夜宵用的。
“怎么吃?”
“生吃。”
“啊?”看着尚且残留在红薯皮上的几粒春泥,刘珠表示自己很嫌弃它们。
“骗你的。”
袁怀秀笑得开心,刘珠不开心,伸手就要去夺那两颗红薯。
“我给你做烤红薯。”袁怀秀连连告饶。
“什么是烤红薯?”
“宫外头所有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喜欢的一种食物。”
“我不是孩子。”刘珠弱弱地申辩着,无奈直接被袁怀秀无视掉了。
“走。”
“去哪里,不在这里做吗?”
“这个可不能在这里做,要原汁原味才好。”
“原汁原味?”刘珠不解,御膳房里什么都有却不在这里做,难道还有比御膳房更好的做食物的地方?
袁怀秀最终还是没有做成传说中的烤红薯,宫里头的人急着寻他们回去,太后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