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兰馥便来三千桥寻猗苏。
“麻烦阿苏了。”兰馥说话时总看着对方的眼睛,真诚而不造作,倒令猗苏有些自惭形秽。
“不用那么客气的。”猗苏一笑而过,转而问:“那位姑娘现今在何处?”
提到自己刚上任就遇上的麻烦人物,兰馥眉尖微微一簇:“在自酌馆。”
猗苏闻言怔了怔:自酌馆是冥府最有名气的酒肆,没想到寻死不成的凡间女子居然会混在那里……
“那位姑娘姓唐,名念青,”兰馥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其余的,见了面便自然清楚了。”
猗苏听了这话便疑惑起来:既然事情已然清楚,又为何还会棘手?
两人说话间行过灯火渐明的中里长街,在背水一侧的一栋高楼前驻足。猗苏抬眼凝视,只见成排的红灯笼悬于半掩的窗纸后,透出酒酣似的红晕。笑闹声从楼内飘出来,觥筹交错,杯盏作响。
猗苏才走到门口便不自在起来,转头去看兰馥,只见她下巴微抬,脖颈线条紧绷,显然也颇感尴尬。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地穿过喧闹的大堂,兰馥左右张望片刻,往右手边的角落一指:“在那里。”
那是个单单看背影就很美的女人。黑色长发垂到腰际,发梢微卷;她正将垂到胸前的发丝往后撩,穿过发丝的指尖是沉稳里带着蛊惑的深紫红色,愈发衬得手指纤长、莹莹如玉。
名叫唐念青的女人回过头,看到兰馥漫不经心地晃晃头,说话声音略沙哑:“嗯?又是你?”她额发下精心描摹的眼随即往猗苏的方向一定:“那么这边这位小姐,你是否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
唐念青从没想过自己会自杀。
她自小就怕死,家长陪伴着跨越过街天桥时,她都会因为那近乎为零的、越过玻璃围栏落入车流的臆想而全身发冷,将脚步加快。
一如她想不到自己会变成曾经鄙夷的“物质女郎”。
唐念青并没有为容貌自傲的资本,她从来不曾因为长得美丽而成为焦点,却也绝没有丑陋到足以让人记得去嘲弄。她就是一个外貌平平,成绩也不上不下的普通人而已。
大约是初中时,青春痘让她彻底放弃了对外表的追求。近乎是自暴自弃地,她认定了自己这张脸的无望。与其浪费时间和精力来讨人欢喜,她宁可做些让自己更快乐的事,比如在刚刚兴起的聊天室胡天海地瞎扯,比如在报亭买最新的单行本漫画躲在被子里熬夜看完。
也因此,青春应有的那些悸动似乎也与唐念青无关。
她无谓地看着女同学因为似真似假的恋爱聚成一团开小会,耸耸肩,决定将视线调转回最新一本的的《死神小学生》。
唐念青中考发挥超常,考入了名列前茅的市重点。她渐渐有了一些不知从何而起的骄傲——她喜欢自己说出高中名时,旁人那如出一辙的艳羡眼神、抑扬顿挫的一声“啊!”之后的赞叹。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一些稀薄的自信的资本。
不知不觉间,走出高考考场的时候,唐念青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张扬精英做派。她和同学高声交流着试卷答案,余光瞥见路过人听到答案一寸寸弯下去的脊背,竟有了些病态的快慰。
那时候唐念青决意,她绝不做被别人话锋压垮的弱者。
于是她意气洋洋地进了大学。
一整个崭新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在学生会娇艳如花的同学面前,唐念青即便努力说服自己,却也不免逐渐自惭形秽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该学习化妆,学习穿衣打扮,学习控制自己窜上蹿下的体重。
她第一次这般厌弃自己,却也那样渴望见到蜕变后的自己。
唐念青着魔了一般阅读着《女孩,就该这样打扮》、《女人绝不能缺的十双鞋》等等在社交媒体上流传的文章——她忽然觉得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愚蠢,这些字里行间充满着魔法的文字,竟然一直被她视而不见。再仔细看看同学的自拍,她惊觉原来那么多人竟然早就知道怎么用妆容得体地修饰自己。
像是要忽略什么愧疚感般,唐念青告诉自己,她并不是为了什么男人才要变美丽,她是为了让自己更自信、过得快乐。
欠缺脂粉香气的少女时代一下子就显得那样无知而苍白。唐念青花了很大的力气,开始努力追上高中、甚至初中就购买了第一支睫毛膏的女孩子。她认真到近乎严苛地浏览美妆博文,从风评中精挑细选出她要买的粉底品牌。可当她真的第一次走到化妆品专柜前,干涩着嗓音询问粉底的色号,她最后还是在销售员的巧言下买了一整套的妆前、底妆、定妆、卸妆用品。预算远远超出预期。
在那之前,唐念青甚至不知道原来粉饼和蜜粉饼有巨大的差别。
唐念青知道自己的生活费在银行卡轻轻巧巧地一刷之间就缺了一个大角。可她又是那般颤栗而兴奋,她好像离橱窗里肤白无暇的女明星近了一步。她好像终于融入了大都会那光怪陆离的夜。
不论她看了多少美妆博主的教程,唐念青真正第一次动手化妆的时候,还是紧张得有些无措。她心怀着幼时乘家长出门偷看电视般的羞愧和刺激,避开室友,独自坐在窗边,深吸口气拧开粉底液瓶盖,小心再小心地依照教程在脸上推开。可化妆海绵使得并不顺手,推出的粉痕怪异,如同脸上一道结痂痊愈的疤,太过粉嫩,反而衬出了周围脸容的瑕疵斑斑。
唐念青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咬咬牙,使出了高中狠刷数学精编的力气,一次次卸掉重来。
然后是睫毛。
想象中是简简单单的动作,只是一不小心,便差点将睫毛膏戳上眼白,在下眼睑留下一行星点的黑,怪异又可笑。更不要说夹睫毛这技术活,唐念青花了两个礼拜才初窥门径。
眼线,眉型,腮红,修容,高光……
卸妆,洁面,二次清洁,保湿,精华,眼部护理,每周的面膜……
每一步后都跟着渐次飞起来的价钱,没有什么是没有代价的。
唐念青那段时间跑得最勤快的便是宿舍的收发室,一路快走回房间,拆开快递盒子,只为和新买的产品见面。她知道得越来越多,妆也渐渐顺手起来,心态也渐渐平和,不再偷偷摸摸地避着室友化妆,反而能和她们就此闲谈几句。
她苛刻地计算着每一餐的卡路里,绕着学校晨跑。
她走在路上都开始不自觉地评判过路人的打扮。
等到大一悄然到了末尾的时候,唐念青已经和踏入校门的那个姑娘看上去判若两人。暑假同学聚会上众人惊艳的眼光,她很受用。
她上传到朋友圈的自拍多起来,下面点赞的数字一点点涨,多了一条条的溢美。
面对这一学年花销的账单,唐念青是愧疚的:她家境只是平平。可她转眼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信地抬起了下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今晚是社团部的活动,唐念青坐在镜子前,宛如将要临幸后宫三千的女王陛下,涂作酒红的指尖在一溜唇膏上缓慢逐个滑过。在所有化妆品里,唐念青最爱唇部彩妆,唇膏唇彩唇釉,她有满满一化妆盒,色号与质地尽皆如数家珍。
唐念青在那晚选择了泛着蓝调梅子紫的红唇膏。
这是个略显冷艳的颜色,与她飞挑的眼线相宜。
那一晚,唐念青在心底隐约期盼已久、却不愿承认的契机终于到来:她终于凭借外表吸引住了全场最惹眼的青年的眼光。
和团****主席查子南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唐念青觉得自己就是从南瓜马车里款款步出的灰姑娘,在煤灰里沉寂太久,终于一鸣惊人。
之后的发展和最美的梦境步步相合:顺理成章的熟稔,渐渐多起来的联络,不动声色的暧昧,最后众目睽睽下的表白,令所有人艳羡的甜蜜体贴……
唐念青当然是喜欢查子南的。对方是一个很难不生出好感的人——相貌出挑,出身富裕,为人沉稳而不失风趣,作为一流高校的风云人物前途无量。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查子南就是从少女泛着桃心的白日梦中走出来的范本。有这么一个优秀且无微不至的男朋友,唐念青似乎已然是人生赢家,安坐于高校这小小精英女生圈子最顶尖的王座。
最初的飘飘然和甜蜜过后,唐念青感觉自己压力很大。
查子南的女朋友,这个称呼所蕴含的重量远比她意想得要沉。有那么多双眼睛在明里暗里等着看她的笑话,看灰姑娘的玻璃鞋碎成一地硌人的渣。唐念青只能毫不出错,外表、学业、社团、秀恩爱,她都要掐尖,她只能胜不能失败。
如果输了,查子南还会爱她吗?即便是现在,查子南真的爱她吗?卸下妆,收起从容的微笑,脱下高跟鞋,查子南愿意爱她吗?
唐念青不知道,也无暇思考。
她好像冰上的舞者,不停地旋转跳跃,演绎一个又一个高难度动作,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模糊地随着观众的叫好声继续下一个冲刺。她沉迷于这刺激,刻意忽视冰刀有多锐利,不去想冰面有多冷,不去看足踏的又是怎样令人战战兢兢的薄冰。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输,不能让查子南离开她。
然后,唐念青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天朗气清,微微的浮云后透出金色的阳光。
查子南从面前的咖啡杯移开视线,抬起头,以谈论天气般的笃定口吻说:“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