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晏对父亲伏越已然寥无记忆。在他懂事前,父亲就已然在与计蒙上神的决战中殉难。他所熟知的父亲,是母亲口中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勾勒的旷世英豪,是武名远扬而本心纯善的伏羲后裔,是众口言传的上古风骨,却唯独不是他的血亲。
说实话,伏晏实在难以将那样完美无缺的形象与自己的父亲联系起来。笑话,即便是九重天帝姬的母亲,也有着美貌与出身难以掩饰的缺点,更不要说早已逝去的父亲,究竟是何等人物谁都已经说不清了。
伏晏并不是对父亲心怀不敬,他很清楚自己处境的优裕,很大程度上便是拜伏越所赐,他对此真心实意地感激;但要他如母亲所希望一般,成为父亲的复刻,却绝无可能。伏晏自小就气性很大——他待人一直很和气,但却和气得颇有些放浪形骸,与任何人都能乐呵呵地打成一片;比起定心习武修炼,他更喜欢琢磨琐碎而古怪的人心。
也因此,到冥府去,一直是伏晏的一桩乐事。
伏越的胞弟伏昇是冥府君上,却是九重天出了名的鳏夫,年长而无子,冥君之位的传承便成了问题。彼时九重天上所谓“改革”之声亦是此起彼伏,不免就拿冥君更替的事大做文章,提出了察举选拔等等诸多草拟,最后却还是由当事人伏昇一锤定音:“伏氏并未绝后,改制一事现今免谈,待伏晏长成再议。”
这么一拖就拖到了伏晏及冠。
姬灵衣对冥府向来无甚好感,连带着对试图拉宝贝儿子当劳什子冥君的小叔子颇有微词。在她看来,伏晏对冥君一职兴味盎然,应当是被伏昇的光鲜话蒙骗,若他真切明白这其中的阴惨不堪,定然会回头走上自己为他铺好的康庄大道。
而伏昇那厢考虑到姬灵衣的顾虑,便提出个点子:容伏晏先以阴差的身份探一探冥府究竟,百年后再全凭伏晏决定。
百年于神明不过沧海一粟,这主意自然是两边叫好,便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伏家的独苗晏哥,就成了冥府的白无常。
白无常这差事伏晏干得得心应手。甚至可以说,自他记事起,他就没有过得这般快活过——不用承受母亲殷切而背道而驰的期望,可以与同僚把酒言欢,还能见识各色百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在作为自己活着,而非伏越的儿子,亦非颢丘娇生惯养的晏哥。
然后有一日,忘川九魇蓦地开了个口子,据说出来了个可怖的恶鬼。
“已经烟灭了一个阳魂,再下去大事不妙啊!”
伏晏便匆匆往忘川上游赶过去。穿过浓郁雾气,他原本手持招魂幡已然带了杀意,见到的却是个黑衣姑娘。他便不由愣了愣。
这姑娘生得虽好,颢丘的仙子却未必就比她差。令伏晏怔忡的是她脸上的神情,她显得冷漠而戒备,见到他便匆忙地后退,可她黑得近乎阴沉的眼睛里,却写着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求援意味。
黑衣姑娘抬手,原本淡淡萦绕身周的戾气凝结起来,缓缓化作她眼角至下颚的两道红痕。每个忘川中的住民都有独特的戾气形态,与生前旧事息息相关,被阴差戏称作“胎记”。而这姑娘的胎记,更像是两行血泪。
随着戾气成形,她的手指隐隐现出白骨,随后是躯干,最后只有一张脸仍是血肉之躯的模样,瞧着古怪却也骇人。伏晏却只是将手掌向下一压,便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控制住。
戾气迅速收敛回去,黑衣姑娘也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足下一软便跌坐在水中,以一种近乎心如槁灰的神情看向伏晏。
伏晏不由自主就缓缓靠近她,矮身平视她,一眼就看进她的眼里,那里头有太多的阴暗与悲哀。他忽然就心中烦闷,忍不住取下面具,反手抹了抹额际的汗水,略平复方才一瞬的焦躁,作出笑吟吟的神态:“你到底是谁?好好的姑娘怎么从那鬼地方出来,还一身煞气?”
对方利落地回答:“我谁都不是,不过是想活下去。”
伏晏不自禁微微眯起眼,定睛看着对方,入神到没注意到己身的神情悄然严肃起来。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像要掩饰什么一般大笑,伸出手揉她的发顶,将膈膜开两人距离的无形屏障打破:“本大爷乃冥府白无常,瞧你还有几分骨气,就准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对方皱着眉,显得疑惑而倔强,一双眼又幽沉得如同深渊,好像窥视进去便会被其中的暗色沾染。伏晏勾唇,毫不犹豫地看进她双眼的最深处。那里头,有最绝望却也最强烈的渴望。
也就这一眼,伏晏就很随性地决定要让她活下去。
之后,伏晏力压众议护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恶鬼”,甚至稍微动用叔父手头的力量稍作调查,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谢猗苏。
猗天苏门,日月所生之处。
伏晏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之后,谢猗苏变得很安静,整个人就像冰,剔透却也冷,不论旁人说些什么、周遭发生些什么,她都只是近乎冷漠地看一眼,仿佛看透了什么后便继续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因此,她很容易就被误认作毫无情绪。
伏晏不由自主就观察起谢猗苏来。
注视得时间长了,他就渐渐能分辨出谢猗苏的细微情绪变化来,即便这微妙改变的体现不过是眉眼间最不起眼的小动作。最初只是被好奇驱使的观察,渐次便多了难以言说的意味。他变得难以满足于单纯的旁观,忍不住想要打破谢猗苏与外界的膈膜,一探她那内心世界的究竟。
谢猗苏并不十分抗拒伏晏,却也不大搭理他。状况往往就变成伏晏一个人在那里说说笑笑,谢猗苏没什么表情地自顾自放空。可伏晏知道对方其实在听,她的专注只有他看向别处时,用余光才能窥见:她入神的时候,双眼眨动的频率就要低上许多,唇线也会比平时稍紧。
有一次,伏晏讲到同僚的糗事,自己笑得止不住,俯下身不经意朝着谢猗苏的方向瞥了一眼,便见着这姑娘竟然微微抿着嘴笑了。坚冰骤然消解,宛如一朵娇艳的白色花朵突然盛开在沉沉的底色上,他一时就愣住了。他动作的停滞自然吸引到了谢猗苏的注意,她的笑容便突兀地消失不见。
这并不是羞怯,更像是她根本不容许自己有片刻的快乐,随时紧绷着情绪,将自己圈定在波澜不惊的狭小空间中。
这种谜一样的克制,只令伏晏更加想打破谢猗苏的硬壳。
而他最终也成功了。如果说伏晏身上真的有什么上古血脉的习气,大概也就只有言出必行——他决心做到的,都会做到。
在谢猗苏来到忘川的三个月后,她第一次主动开口。
“现在那些铺子都已开始为祓禊准备了,说是要闹出点大名堂……”伏晏一如往常地说着冥府的琐事,一手搭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漫不经心地上下拨弄着枝桠。
“祓禊是什么?”
上次听到谢猗苏说话,还是她从九魇出来的时候。伏晏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却罕见地将视线定在他身上,缓慢而认真地重复:“祓禊是什么?”
“祓禊是冥府一年之始。在中里会有盛大的夜市,群鬼尽出,哦对……还有烟火!”伏晏说着声调就微微上扬:“虽然你现在还没法上岸,但是烟火还是看得到的。”
谢猗苏露出了些许疑惑的神情,她眉头稍拢:“为什么我无法上岸?”
伏晏竟找不到妥帖的答句。
对方看着他的窘态,猛地噗嗤一笑。这笑声好像细瓷落地的脆响,清亮得如同打破了什么屏障。谢猗苏维持了唇畔的弧度:“是因为我是恶鬼?”
她轻轻巧巧地问出了本应沉重的话语,唇齿含笑。伏晏看在眼里,心绪宛如被重锤胡乱搅动了几下,既惊愕又惋惜,还有些超乎意料的沉痛: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却对他笑得这样好看……
这样的姑娘,怎么会是恶鬼呢?
伏晏当即伸出手揉揉谢猗苏的头发,粗声道:“说什么呢,恶鬼都是那群蠢货瞎扯,你才不是呢哈哈哈。”
谢猗苏如往常微微一缩脖子,双眼却向他直直望过来,黑白分明的双眼竟让伏晏一瞬有了被她俯视的错觉——她把他善意的敷衍看得很分明,却不戳穿,只是无言地以眼神交代她的清醒。
伏晏的动作顿了顿,他斟酌片刻,以豪气万丈的口吻承诺:“放心,总有一天本大爷一定带你去见识祓禊夜市的光景!”
谢猗苏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他,却微微弯了眼角。
那一瞬间,伏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颗心,算是栽在这姑娘身上了。
那年祓禊,伏晏没有和同僚在上里饮酒度过。他在忘川的花树下,和谢猗苏看了一夜的烟火。
次日,大雪骤降,冰霜封河,忘川两岸的花树结了满枝桠的冰棱,晶莹剔透中透着未散尽的赤红艳丽。
伏晏才走近忘川边便听得声“活该!恶鬼!”的叫喊。他不由加快了步子,远远听到谢猗苏难得大声反驳:
“我……不是恶鬼。”
说话的是个小鬼,口气刻薄而理所当然:“忘川里的都是恶鬼,都是坏蛋!坏蛋滚开!”尖叫接着语声响起,伏晏心一悬,大步赶到岸边,却见那小鬼瘫坐在地一手撑地,另一手发着颤指着谢猗苏。
伏晏只看得到一个背影。她正缓步朝着河中心而去,全身戾气渐浓。
谢猗苏动怒了。忘川中人只要情绪波动强烈,便极易失控。魂魄本就残缺的谢猗苏更是常年游走在现出原形的边缘。
伏晏不假思索上前按住了谢猗苏的肩膀。
“怎么又忘了控制情绪?”他平淡地问,说着便绕到她面前去,挥舞着招魂幡为她收敛戾气。在旁人眼中形容可怖的模样,于伏晏而言,已是习以为常的光景。
对方缩了缩,忙不迭低下头道歉:“对不起。”顿了顿,她以平静而陌生的眼神看着他,询问:“请问你是谁?我……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