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冬兰的心情到了第二天还是有些紊乱,儿子黄善昨晚那番话说得不多,但让她有很多触动,她忽然间似乎对婚姻和家庭有了一种新的认识,或者是邓娃娃透露的消息让她的心灵再一次受到创伤。她早猜到丈夫黄义国跟燕子那种异常关系,不可能因为信天游大酒店的事画上一个句号,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俩人在外面租一套房子建立他们的“小家”,这让她陡地心力交瘁。突然,有一个影子浮现在自己脑海中。她想见孙付云。打了三四次电话,才听到孙付云的声音。通话后,她终于嘘出一口气。她想,正是这么一个失眠的夜晚让自己觉得应该找到一种寄托,哪怕仅仅是精神依托也好。她跟孙付云说,我想见你一面。
码头的护堤游道上,邓冬兰终于等到了孙付云。
孙付云跟她打招呼,她没有答话,甚至没半点反应。孙付云见她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紧闭着嘴巴,便问:“邓局长,找我有事吗?”孙付云问到第三遍时,邓冬兰才冷冷地:
“没事就不能找你?”
孙付云连忙解释:“接电话时你说话很急,我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
“也没什么。一个男人的事,他突然在一个小区里有了一个家,那个家让他感到无比温馨,他觉得呆在那个家里还像一个男人,像一个丈夫。他忘掉了一切,忘掉自己还有一个老婆,有一个儿子,甚至连身后有一双盯他梢的眼睛也丝毫没在意。这一个女人,当然不是住在小区的那一个小女人。这个女人突然发现,正是她自己的包容,没点限度的忍耐,把这个男人送进了那住宅小区,送进了那个小女人怀里。一个女人的忍耐,是不是可以把自己的丈夫送到一个他梦想中的世界?”邓冬兰不紧不慢地说道,好像一个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
孙付云听明白了什么,但还是带着一种困惑的腔调问道:“卓青编了一个什么好看的本子吗?”
邓冬兰抬手理理吹乱的头发,几分不满地:“你怎么只知道刘卓青编本子?你眼睛里就只有一个刘卓青!忘了邓冬兰,但你也不该忘了韭菜饺子。是的,我不当院长,也有人来领导你。只是你能吃得上那么好的饺子吗?”
“这……”孙付云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人民大剧院被卖掉的事我这心里很内疚。那天,就是卖掉大剧院三周年纪念日那天,我也去了大剧院,看见了你们,但我不敢走上前见你们,我、我一直觉得自己太欠你们的,有些事真想求得你们的原谅……”
“我不想跟你提这事。大剧院这事,你并没欠我们什么。要欠,也是……”邓冬兰侧过头望了一眼,陡然发现自己身边这个男人满脸倦意,目光无神,好像很累,又好像很无奈。邓冬兰想,他比自己更加不幸,在苟且偷生一样!她的鼻子猛地发酸。她禁不住长长叹出一口气:“也许,刘卓青是你孙付云唯一一个选择。不管黄义国怎么样,他终究是我的老公,我终究有一个老公。还有赵二妹,她也要再婚了。”
“二妹要、要找男人?”
“找不得吗?”
孙付云不禁诧异地:“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了,她怎么突然想到要再嫁一个男人呢?”
“不是她想嫁,是她非嫁不可。”说完这句话,邓冬兰把头扭开了。
但孙付云还是盯住邓冬兰一张侧脸问:“怎么叫非嫁不可?”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很多年以前,那时她有了一个小孩子,但她一样很年轻,我私下劝过她再挑个男人成个家。有一次她非常认真地跟我说,以后绝对不允许我再提这件事。她说,这一辈子她就这样过下去。二十几年了,她终于遇到了一个让自己动心的男人。”
“你这样想?”
“也许,也许不全是。”
“想知道答案吗?”
孙付云点点头。看得出,他本来不想点头。他有自己的某种顾虑。但邓冬兰一眼看出来了,他作出这种明确性的反应并不是那么果断。当然,邓冬兰没在乎对方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反应,她还是说道:“要答案吗?在你身上,那就是答案。”
“我身上?我身上有什么答案?除了空空如也的口袋还能装点东西,我身上早没装有什么东西了。”
邓冬兰渐渐把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本来,她约见孙付云的目的就是想把自己内心世界的彷徨、惆怅以及向往统统向这个男人倾诉出来,让孙付云看明白这个当过他领导的女人至今还痴痴想念着一个男人。只是她刚朝孙付云瞥上一眼,就发现他一头白发,满脸沧桑,这心又不由沉了下去。也许,她得开始重新忍受某种失落,或者任凭千痴万念的爱旁落到他人身上吧。她陡然间不再想把自己的苦楚分摊给这个男人去承负一些。她,不忍心。
孙付云见她半天都不说话了,忐忑地问:“邓局长,你真没有什么事吗?到这个地方来,不会单单让我来听你一声叹息吧?”
“也许,就是让你听到我这一声长叹吧。”
“你很少叹息。过去,我从没听你发出过这样的长叹。”
“赵二妹听到过。”
“刘卓青呢?”
“又是刘卓青!她倒没有。她面前,我还是有些刻意的。”
“我听到了。”
“我的叹息声吗?你听到了,那就再好不过。我有个希望,但愿这一声叹息能经常在你耳边回荡。哪怕花烛夜里,也希望你耳边能回响起我这声长叹。”
孙付云扑哧一声,脸上当即堆起苦笑说:“除非唱戏,我这辈子哪还有什么花烛夜呢?”
“不自信?”邓冬兰声音微弱。
孙付云还是苦涩地笑着。
邓冬兰朝远处眺望,说:“我,还有二妹,我们会努力的。我一定会成功!一个男人面前,我第一次起誓。”
孙付云看看手表,跟邓冬兰说:“邓局长,我想知道你今天怎么会对孙付云发出这种誓言。我一定会找一个机会跟你刨根问底的。只是我现在得先告辞。没办法呀,中午还有一场约好了的演出。”
邓冬兰眉毛挑了一下:“你今天有演出?”
“嗯。”
“那好,我就去看看你演戏。”
孙付云吃惊了,甚至非常恐惧地:“你想看我演出?”
“怎么,不欢迎吗?”邓冬兰侧过脸,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脸,“你的表情好像冰冻了。这么僵硬?还叫什么好看演艺团,就你这张脸也没人愿意看你的戏。我想去看看你的演出。用不着占座位,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好吧,买票进场也行嘞。告诉我,你今天在哪里演出。”
“还是别、别去吧。”
“看到我坐在台下,你孙付云会紧张吗?我知道,你心理素质不是这样的。有一次你演出《双枪大姑》后跟我说,只要你邓院长坐在下面,我就演得更好。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
“是我说的。但现在没条件去看,一个,路途太远;另一个,天气太冷。傍晚还有一场大雪要下来。今年的雪太多太多了。”
“随便找出这么两个理由来,无非是不想让我去看你表演。看来你现在的戏也演得不太好,一定太庸俗、低俗吧。只是你又多虑了。不管演得怎么样,只要是你演的,我都想去看看。放心,哪怕你登台说上几段什么黄段子,我也会鼓掌喝彩。我把巴掌拍烂拍碎都会的。”
“这样吧,我答应你,找一个晚上,我把好看演艺团带到太阳岛疗养院,跟你们来一场慰问演出。我一定上台给你演两个折子戏。”
“那说话算数。”
“义务奉献!”
“太好了。但今天我还是想去看你的演出。”
一听,孙付云咧开嘴巴。看得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无法拒绝对方的要求。自己还能怎么说呢?
这时,邓冬兰的手机响了。她接过电话后,无奈地跟孙付云说:“我今天再怎么死皮赖脸想去看你演出,这下子也去不成了。我下午有点急事。”
孙付云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改下次吧。我一定会尽快去专场慰问你们。”
回到疗养院,邓冬兰看到刘卓青在修改剧本。她问:“二妹呢?”刘卓青头也不抬地答道:“她去看一个人。”听到邓冬兰哦了一声,刘卓青又说:“二妹姐也神秘兮兮起来了,问她看谁,她笑而不答。”邓冬兰说:“笑而不答,那一定是看一个男性朋友。”刘卓青扑哧笑道:“你太逗了,她、她还有男性朋友?”邓冬兰说:“就允许你有男性朋友吗?”刘卓青咯咯乐着。
邓冬兰从自己的房间端起保温杯又来到刘卓青房间。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孙付云准备来疗养院慰问演出。”
刘卓青仰起脸惊叫了一声:“真的吗?”
“他亲自要演折子戏。两个。折子戏他演起来还是挺有趣的。”
“折子戏小品化了,带点大众品位,所以演起来好看一些。”
邓冬兰把保温杯放到茶几上,摸摸下巴说:“我想,你刘编剧也编个什么节目,到时候我们三个女人一起上台露一手,叫他好看演艺团演得还没我们好看。”
刘卓青瞪大眼睛:“你要亲自上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你从没演过戏,上台都是作报告。同志们,目前我们国内形势一片好,不是小好,是大好,明年小康,后年大康,到时候每家每户都可以抱一吨黄金回去做两个门墩什么的。这世上什么奇迹都会发生!”
“做官还不是跟当演员一样?”
“对,也是演戏。不过做官的比我编剧的聪明多了,能自编自演,自圆其说是最高演技!”
“跟你说正经事。如果,如果你编一个小戏,就是关于领导台上作报告的,还说不定挺有卖点。《还我风骚》先放几天,给孙付云来一个小惊喜。嗯,你先抓紧想想,晚上回来再一起创意创意。”
刘卓青问:“你还要上哪去?”
邓冬兰说:“不是好事,一个远房伯父过世了,我得去悼念一下。”
邓冬兰正要出门时,赵二妹回来了。见到邓冬兰她就直摇头:“不行不行,真不行。”
邓冬兰迷惑地:“怎么不行?”
“他从不吃韭菜,他说闻不得韭菜味。还说什么天下味都好闻,就是韭菜味是一股怪味。天下还有这种怪人!”
“那以后改吃虾仁饺子吧。”
“虾仁?我吃一点点这东西全身过敏。”
赵二妹沮丧得好像刚刚燃烧起的一点激情又熄灭了。邓冬兰明白了一切,赵二妹今天去见的人就是那个叫刘二满的男人,但见了面又让她挺失望。刘卓青呢,倒是一头雾水地望着赵二妹,过了一会儿,鼻子抽两下,似乎想嗅到一股什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