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卓青跟邓冬兰从医院妇科门诊打完针回来,又一起上餐厅吃了晚饭。到三号套房后,跟往日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刘卓青接一个电话用了好一阵子时间。看到她挂断电话,邓冬兰便问:“什么人来的电话,话说那么多?”
刘卓青说:“你手机关了?”
“充电。没电了。”邓冬兰活动一下脖子,有点困惑地,“打不通我的电话,就打你的电话,谁呢?”
“郭阿姨。”
“哦,她有什么事?”
“她谢谢你啦。”
“谢我什么?我好像没做什么值得她表示衷心感谢的好事。她儿子小胖也不知道找到新的工作没有。”
刘卓青说:“小胖又有班上了,就为这事她才打电话给你的。”
邓冬兰一怔:“功劳记到我头上来了?”
刘卓青点点头,笑道:“还是二妹会做人哪。郭阿姨说,小胖是昨天去市建设局上班的,一个月一千五百块,比以前高了两百八。她高兴得要死。那个刘局长跟她说二妹总经理打招呼的。郭阿姨打电话感谢二妹姐时,二妹姐又跟她解释,其实这是邓局长帮忙的,自己只是敲了一下边鼓。看看,我的二妹姐终于成熟了,也讲政治了。也还算成熟得早,才五十。”
邓冬兰嘀咕道:“还成熟?都乱扣帽子了。”
“哟,好人帽子还不想戴?”
“我本来没去打招呼。”
“那我跟郭阿姨再打一个电话,跟她说这性质恶劣之事完全由赵二妹同志一手操纵的,此事与邓冬兰局长没任何关联,将来一切后果由赵二妹同志一个人负责承担。我就这样说。我打电话了?”刘卓青试探着,眼睛却盯着邓冬兰。
过了一会儿,邓冬兰懒洋洋地:“你想打就打吧。”
“我征求你的意见。”
“有必要吗?”
“那我就不打了。”
“好啦好啦,我不跟你啰啰嗦嗦了。想无聊。聊斋,成了无聊斋!”
看到邓冬兰有些烦躁起来,刘卓青狡黠地笑了。显然,她知道这个电话是不用打的。正是这个判断,她才故意逗了几句。接着,刘卓青进自己房间修改剧本了。
邓冬兰的手机这时怪怪地响了一声,提示主人收到什么信息。她打开一看,信息是人民大剧院老职工老鲍发来的,内容也就一句话:“小姨子白纸黑字写剧本——揭姐夫的底!”
洗完澡的赵二妹从自己房间走出来,刚好看见柏子仁一拐一拐走进三号套房。赵二妹奇怪了,问她是不是把脚扭了。柏子仁说脚指头长了鸡眼,一走路就疼痛。
赵二妹连忙说:“你坐下,坐下吧。我帮你挑掉。”
柏子仁还在犹豫地:“赵总,还是我明天上医院处理吧。”
“医生哪比得上我?十来岁我就帮我妈挑过鸡眼。”赵二妹把柏子仁推到沙发上坐着,“信不过我?来吧来吧,把鞋脱掉,脱下袜子。不该花的冤枉钱就别花。你问问邓局长,七八年前我也跟她挑过鸡眼。”
“什么意思?”邓冬兰还拿着手机在看,自言自语地说。
赵二妹顺口就说:“挑鸡眼哪。”
邓冬兰怔怔看着手机,不太信服地:“挑鸡眼?不会是这个意思吧。你赵二妹胡说八道,胡说九道……”过了一会儿,她问柏子仁,“柏子仁,你说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呢?”
柏子仁脱下袜子,把脚放在茶几上。脚板底下还垫了一张旧报纸。她问道:“邓局长,您收到什么有意思的信息啦?”
“小姨子白纸黑字写剧本——揭姐夫的底。”
“什么意思?”
“我还问你哪。你说,这是不是一句……”
“我想,这该是一句歇后语之类的话吧。不过,我从没听说过。我读书还是太少了。也许这是一句带地域性的歇后语。”柏子仁看到赵二妹从她房间里拿来一个针钱盒,从里面挑出一根针,“赵总,还没消毒呀。”
赵二妹蹲到柏子仁脚板前,她扒开柏子仁的脚丫看了一遍,才说:“还消什么毒?这针还会没你脚丫干净吗?别那么贵气,不就是一双脚嘛。好啦,我给你消消毒。”她很随意地鼓起嘴巴,往针上吐了一下,“人的口水比什么都消毒。忍忍吧,有一点点痛。”
“还痛?”
“屁太胀了,放出来时屁股眼还不是也有点痛?一点点。怕痛,跟邓局长说说话。”
柏子仁只得闭起眼睛叫道:“邓局长,小姨子白纸黑字写剧本……”
“——揭姐夫的底。”邓冬兰补上一句。她脑海里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灵光闪现,只得拨通老鲍的电话,问他这信息什么意思。还没听完,邓冬兰的脸上忽地堆起笑容。等她把手机一挂,竟然忽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叫道:“太有意思了!陈道忠那小姨子胆大包天,在《文艺生活报》上发了一个小戏曲剧本,含沙射影骂她姐夫,嘲讽陈道忠忘恩负义,把祖上财产给卖掉了!”
“祖上财产?”赵二妹抬抬眼。
“人民大剧院不就是?”
赵二妹用针往柏子仁脚指头的鸡眼挑了两下,问:“是不是那个屁股比牛屁股还大两码的郭灵芝?”
“赵二妹,你不得丑化人家!弄出一句新编的歇后语也不容易。她怎么会这么干呢?莫非她姐姐被她姐夫欺负?”
邓冬兰听到柏子仁这么一说,她的眼睛呆滞了。但刹那间,邓冬兰一惊一乍朝301房间喊道:“刘卓青,刘卓青,你给我出来!快点出来!出来!”
赵二妹巴起眼道:“柏子仁,鸡眼快挑出来了,看到了吧,邓局长让刘卓青出来参观参观。祖传的手法。我家唯一祖传的就是这挑鸡眼。”
“什么事呀?”刘卓青披起一件外套走出来。
邓冬兰的目光一下子粘上去问:“给我老实交代,郭灵芝那个小剧本《祖宅》是你上次写的吧,啊?”
刘卓青稍稍呆了呆,看见赵二妹正跟柏子仁挑鸡眼,便上前低头低脑观赏起来。听到邓冬兰又叫了自己一声名字,才漫不经心地:“又怎么啦?不就是一个卖身求荣,五十岁的老女人还出卖灵魂,还出卖骨气的罪证吗?哎哟,看看柏子仁还有脚气。”
邓冬兰伸手就把刘卓青揪了过来:
“刘卓青!”
“揪我干什么?开批斗会的年代早成历史了。”
“刘卓青同志,我正式向你道歉!”邓冬兰非常认真地说。刘卓青陡地发怔了,她很难马上接受对方这种近乎唐突的举止,便跟赵二妹说:“二妹姐,你猴年马月听到邓局长道过什么歉?呵呵,有一次,在局长办公室让我给她泡一杯茶,我找了半天没找到茶叶筒。不问青红皂白她就批评我一顿,连一个茶叶筒都找不到,还能找到什么好题材来写呢?二妹姐,不问青红皂白跟叽哩呱啦乱说一顿是一个意思。接着她大人发现茶叶筒被自己放进抽屉里,还上了锁。她本该向我道歉,结果她又批了我一顿,说我长了嘴巴也不知道开口问问茶叶筒在哪里。道歉?二妹姐,牛会上树还是马会长角呢……”
邓冬兰抢先笑道:“牛上不了树,马目前也长不了角。但我可以第一次跟人家道歉吧。对不起,卓青同志,上次我不该骂你。我正式宣布:第一,上次批评你的话,连同所有的标点,逗号、句号和惊叹号,我统统收回;第二,赵二妹同志你把上次听到我批评刘卓青的话统统从耳朵里挖出来,不允许再装在耳朵里;第三,还有柏子仁同志不得跟赵二妹打听当时我为什么要批评刘卓青所长,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不打听,是一个年轻女孩最好的美德。卓青,让我没有想到,你竟然干得这么精彩、这么漂亮!”
赵二妹抬起头傻傻地问:“邓局长,什么事你还跟卓青道歉?”
“我告诉你,卓青帮郭灵芝写的那剧本写得好!”
“还写得好?你不是……”
“嘘!耳朵呢?什么时候割下来做卤味拼盘了?都听到我刚才道过歉,还要再追究原局长?一句话,赵二妹同志你听着,刘卓青所长帮陈道忠和郭灵芝那忙帮得好,帮得就是妙!”
刘卓青不以为然地:“别以为某一个人才是正义的化身。我当不了正义的化身,也可以当当正义的替身嘛。”
柏子仁不由举起双手叫好:“太妙了!刘所长这句话说得太妙了!”
要是换了往常时间,邓冬兰肯定对柏子仁这种举双手拥护刘所长的反应会表示极大不满。但她此时有另一个兴趣:“卓青,你跟我说说,《祖宅》写了一个什么故事?”
刘卓青故意吊对方的胃口说:“说来话长,一言难尽。故事嘛,当然也奇趣无比,说它写得有多好就有多好。我个人不谦虚地跟邓局长表示,这是近几年鄙人写得最好的一个小戏曲。愤怒出诗人。人不愤怒,怎么写得出好诗?一个道理。这种嘲讽小戏也得靠愤怒。”
邓冬兰一双眼睛放出异彩地:“说说看,说说看!”
刘卓青双眼望着邓冬兰,看到吊足了对方的胃口,才慢慢摇了摇头。
邓冬兰有些失望地跌坐到沙发上。
“既然都登了报纸,那就找报纸看吧。看剧本比听一个故事梗概精彩九分。”柏子仁提了一个建议。
刘卓青拍拍柏子仁的肩膀,笑道:“还是柏子仁懂得欣赏。口述与天才表演都无法百分之百表达出文字的本意。”
赵二妹问:“什么报纸?”
柏子仁答道:“刚才邓局长说了,《文艺生活报》。”
赵二妹说道:“这报纸……”
刘卓青问赵二妹:“二妹姐你也想看?”
“不是邓局长想看吗?”赵二妹继续全神贯注挑柏子仁的鸡眼,“再两三下,就好了。我本来想跟郭灵芝去挑一次鸡眼,算我奖励她。不跟她挑了,跟卓青挑。”
“我又没长鸡眼。”
就在这时,三号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薛金星和左左一前一后走进来。左左抬眼看到柏子仁坐在沙发上让自己的婆婆伺候着,陡地生气道:“柏子仁,你是总经理,还是我妈是总经理?你怎么不讲一点规矩?”
柏子仁被这突如其来的叱责吓着了,光起一只脚板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是赵总自己要、要帮我挑鸡眼。”
“你就真敢让我妈挑?”左左气坏了。
柏子仁又是摇头,又是说不,接着紧张地看看赵二妹。赵二妹慢吞吞帮了一句:“不就是帮她挑一下鸡眼?长个鸡眼,走路痛。不长鸡眼,不知道走路有多难受。”
刘卓青扑哧笑了,说道:“二妹姐,你怎么也会有这种高档次的感慨水平呢?我说左左,别怪你妈,你妈就是一个能挑鸡眼又能赚钱的人。事实证明一个道理,不会挑鸡眼,就赚不到大钱。你看看金星,一个大经理本来当得潇潇洒洒,因为不会挑鸡眼,最后让他老妈把椅子夺去坐了。”
邓冬兰也把这顿胡诌弄得更严肃地:“金星得好好端正态度,想再当上你的总经理,恐怕先要看看你能不能帮你妈挑鸡眼。我说二妹,你赶快在你脚指头上培育出两个鸡眼。不快点长出鸡眼来,金星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当得上总经理?”
薛金星支支吾吾。左左则说:“挑鸡眼跟当总经理是两码事,没什么关联吧。”
邓冬兰最不喜欢别人跟自己辩论什么,立刻敲打左左道:“我说左左,我看你这辈子就很难当上总经理。耍小聪明、耍小脾气、耍小威风,这不太好,说不定哪天连饭碗也会砸掉。这人哪,特别是年轻人,还是不要傲气逼人,得有什么苦都吃得下、什么事都愿意做的精神。别看挑一个鸡眼,这也是一种为人处世的品德。知道吧?靠旁门左道是当不上总经理的。”
左左被噎住了,似乎邓冬兰这番话像钉子一样狠狠扎了她的心几下。看到几个女人一起帮腔说话,让自己没有半点招架之功,她只得很识时务地露出一张笑脸:“谢谢邓局长、刘所长两位阿姨,长辈的教诲让左左受益匪浅。”
刘卓青故意说:“跟邓局长不一样,我可不想教育谁。只是柏子仁的鸡眼才挑了一半,上不上下不下的,那该怎么办呢?”
邓冬兰冷冷补上一句:“这有什么难办的?就让左左完成她妈未完成的事业吧。”
左左不知道如何答话,眼神飘移,好像要捞一根稻草一样。
赵二妹把惊恐未定的柏子仁拉过来,让她重新坐在沙发上。接着,巴起眼看了看柏子仁的脚,然后说:“快挑出来了。看看,这是鸡眼的根。我把它挑完吧。”
左左连忙说:“还是我妈会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