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依旧在幽寂的夜色上缓缓而行,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和牌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背靠着车壁,和来时一样,都沉默着没有说话。柔止微微侧过身,轻轻撩开旁边的杏黄罗纱车帘,这时,晨曦近了,一缕青灰透过车帘缝隙洒进来,她看着外面,只见街道上,早起的小贩三三两两摆起了小摊,有卖小笼包的、有卖茶叶蛋的、有磨豆浆的、最后,当目光落在旁边一对卖煎饼的年轻夫妇时,她的眼波轻轻一漾:“等一下。”
马车停了,刘子毓表情疑惑地看着她。柔止牵动唇角微微一笑,说:“我……我忽然有点饿了。”
刘子毓点头会意,立即朝车夫吩咐了声什么,不过,他的话音刚落,柔止又道:“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说着,微弯着腰,提起裙摆,打开厢门轻轻跳下了马车,刘子毓想了想,也撩袍跟着去了。
他们两个人,一个芝兰,一个玉树,绮年玉貌,韶华之姿,肩并肩走着,太像一对富贵人家的年轻小夫妻了,以至那小贩夫妇一见了他们,立即喜得迎道:“这位公子,这位夫人,米家煎饼,香酥脆嫩,不吃算你生平一大遗憾哟!”
刘子毓听了这话微微一怔,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柔止大概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点头微笑:“好,给我包一个。”想了想,又道:“两个吧,你也要吃是吗?”说话间,微仰着脸,朝刘子毓柔声问道。
刘子毓默不作声,只是倒背着手淡淡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两个用黄油纸包着的煎饼便热气腾腾地递到了他们手里。柔止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从左边的袖袋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小贩,年轻的妇人接过铜板,赶紧喜笑颜开道:“谢谢公子!谢谢夫人!二位慢走,请下次多多照顾。”
两人转身走了,临走前,柔止手捧着那冒着葱油香气的煎饼,时不时回头朝那对年轻夫妇看上一眼。
刘子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发现,烟雾氤氲的小摊前,那头上包着块蓝布方巾的年轻女人正牵着一只袖子,轻轻往丈夫脸上擦拭着什么,刘子毓看着看着,微微有些失神,正要掉过头去,然而,就在掉头的刹那间,眼角不经意一瞥,却发现柔止怔怔地杵在那儿,手拿着煎饼,盈亮的眼睛里,两行泪水正顺着眼角滑出来,一点一滴,从颧骨一直滚到了腮边……
他的心剧烈一缩,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原来,她想要的幸福,也是如此……如此简单。
就这样,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回到皇宫时,天已经彻底亮了,鳞次栉比的宫楼殿宇在微若的晨光中阴阴冷冷笼罩着,朦朦胧胧的,仿佛是他曾经在外守过的皇陵。
两人一起下了马车,殿阶前,柔止看着他,好半晌,才淡淡福了福身:“奴婢走了。”
“回哪去?”他沉默了一会儿,也负手淡淡地问。
柔止呆呆板板一笑,道:“尚宫殿吧,有些事情奴婢还要处理一下。”
他不答,好半晌,才紧抿着好看的薄唇,点了点头:“好,朕也该去早朝了。”
他转身,她再次朝他礼了一礼,两个人分道扬镳,然后各自迈着沉重的步子,朝他们所要走的方向走去。
暮春时节,纷飞的柳絮像白色的绒球飘浮在整个紫皇城上空,好风凭借力,就连那几层多高的琉璃瓦当也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皑皑如雪。
人生骤然变得寡淡无味起来,即使天已经亮了,但在仰望头顶那一线晨光时,为什么她看见的依旧是怎么抹也抹不走的消沉意志,惆惆的,怅怅的,就像阴霾一样笼罩在她的脸上?
缀着珍珠的绣鞋踩在足下的白玉方砖上,迷蒙的飞絮不停在她眼前吹吹卷卷,乱纷纷的,像雪片似地逐一掠过她的衣襟和裙摆,柔止轻蹙着眉,耷拉着肩,走着走着,刚要提裙跨上前面一层台阶时,忽然,腰际被人用力一拦,整个人立即横躺在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既然是昏君,那还上什么早朝呢?”
他看着她,深邃的黑瞳浮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浪和轻笑,柔止一愣,还没回过神,他已经猛地一转身,抱着她就往养心殿的寝宫踏步走去。
是啊,他们两个,一个是昏君,一个是妖媚,声名都已至此,何不将这些全部落实呢?
于是,也不顾这一路宫女宦官投来的各种目光,他就那样打横抱着她,面无表情的,绕过一道又一道的回廊罗帷,还不及奔向暖阁的御榻,便就将她狠狠抵在后面的墙壁上,一边埋头激吻,一边动作迅速地扯起她腰间的衣带。
他是个成功的帝王,然而,却是个失败的男人。他对她,承诺过,许允过,用尽一切心机,一切手腕,然而,倒头来,这些承诺,这些许允,却成了水月镜花,空中楼阁……
两个人相拥而躺,都是一副疲惫之相。她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过了好久,才语气淡淡地说:“你应该娶个新皇后的。”
他不答,微侧着身子,手肘靠着下面瓷枕,欣赏似地看着她皮肤上的一道道青痕,他的卓越战绩。阳光穿帘而入,斑斑驳驳的光影,移,移到了她的侧面脸颊上。她牵了牵嘴角,又说:“听听我的劝吧,一个皇帝,怎么能够连个皇后都不娶?”
他脸上倒还镇静,只轻轻伸出右手,将她胸前的青丝拈在食指绕了一绕,半晌,才声调低哑而慵懒地问:“是吗?你觉得朕该娶谁?”
她想了一想,从满床的锦绣狼藉堆里坐起来,一边平平静静地拉起袍子,一边认真道:“其实我觉得那个叫颂荏的小姐还不错,我早就帮你打听过了,方小姐知书大礼,秀外慧中,应该是你的良配佳偶。”
“看来,你还真是贤惠大方。”
“贤惠大方一些不好?难道你想我变成妒妇?”柔止自嘲轻笑。
刘子毓终于忍无可忍,直起身子一把拽住她的右手往身前一拉,不及柔止反应过来,一个翻身已经将她压下:“贤惠?大方?是吗?”他冷冷盯着她,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游移着,移至她下颔时,虎口用力一抬:“果儿,你知道么?每当你这样一贤惠起来,朕就恨不得……立刻掐死你。”
她也冷冷地盯着他:“掐死了不正好,掐死了我,你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忽然,他笑了,优雅的唇角牵扯出一个摄人心魂的笑意,他松开了她,从她身上翻下来,缓缓躺于她身侧,双肘支着后脑勺,望着杏黄的芙蓉帐顶,悠悠叹说:“朕如今可总算明白了,这女人啊,还是嫉妒起来招男人疼爱些。”
“有了后宫三千,皇上不愁没人嫉妒。”
这话终于点燃了刘子毓的怒火,他额上青筋隐现,重又翻身将她压下,手掐着她的下巴:“别一次一次挑战朕的耐心和底限。”说着,又将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鼻尖贴着她的鼻尖,一个字一个字恨声道:“果儿,你听好了,朕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就是死,这个皇后的位置也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来。”
“什么打算?你打算做什么?”
“呵,这个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刘子毓冷冷一笑,道:“你以为,撕毁了纪老头的罪证,朕就没法子对付他们这帮人了吗?呵,告诉你,朕有的是办法。”
“你要对付谁?怎么对付?”柔止静静地问。
刘子毓不答,只是冷笑。
柔止一把推开了他,直起身子从床榻站起来:“严峻酷法是吗?****虐刑是吗!”她手指着外面,骂道:“是啊,你是皇帝,这天下的事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如果谁有不服,你尽可以处之以极刑将他们弄死就好,也不必在乎你的名声,我的名声,然后背上千古骂名,史册之上永远留下抹都抹不去的污点,你觉得,就为了一个皇后之位,这样做值得吗?值得吗!”
刘子毓也不疾不徐从床榻站了起来,懒洋洋系着身上的白色睡袍,“名声?”他笑了:“难道你不知道吗?名声在朕的眼里,不过一坨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倒是你——”他慢慢走近她,嘴唇贴在她耳鬓,吹气般地恨声说:“这么在乎你说的名声做甚?果儿,别告诉朕,你的眼睛里,这些劳什子名声,比咱们之间的感情还来得重要?”
柔止闭目深吁了口气,她也不回答,只是转过身,拣起床榻边一张外袍披在身上,说了声“给你看样东西”然后珠帘一撩,就直匆匆向外间的壁橱走去。
刘子毓立在桌几旁,嘴角噙笑,双手环胸,目光随着她背影的移动而移动。
终于,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后,她抱着一卷长长的画轴走进来,目光冷冷地看着刘子毓:“只是名声吗?”她将那卷画轴摊开了往刘子毓身前一扔,侧过脸,抬起下巴一个字一个字道:“是不是名声,是不是子嗣,是不是所谓的贤惠,皇上,你何不看了这样东西再说?”
刘子毓愣住,看看柔止,又看看地下的画轴,忽然,笑容敛去,双足一个踉跄,猛地后退两步。
“皇上,你紧张什么?”她又侧过脸,冷冷一笑:“和这样东西比起来,你说说,是我重要?还是它重要?”
刘子毓胸口一窒,紧抿着薄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柔止继续盯着他:“如果你今天能告诉我,在我和它之间,你觉得我比它还来得重要,那好,那些狗屁名声在我眼里也是一团粪土,我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不!”
刘子毓缓缓闭上眼,一种无力而无奈的挫败感再次像潮水般席卷到他的全身,他慢慢转过身,抿紧着薄唇,不说话,也不看柔止,不看那地上的画轴,只是虚晃着步子,神情落魄地,一步一步向殿门外走去。
柔止看着他,泪水就那样止不住地从眼睛簌簌滚落,一点一滴,像断线的珠子,她手捂着嘴,再也支撑不住地,双膝一软,往那摊开的画轴上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