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的娘还不能称作老太太,因为她的年纪不大,刚刚四十多一点。
乡下的女人成亲早,赵铁柱的娘是25年前,将男人赵庆华滚进高粱地的,两个人偷吃了禁果。
那时候她还不满十八岁。
嫁给赵庆华以后,两口子一直相敬如宾,并且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就是赵铁柱。
铁柱是娘的骄傲,赵庆华也是女人的骄傲。
村里人从前唤她庆华家的,或者是称她庆华婶子。赵铁柱出生以后,就唤她铁柱娘了。以至于女人的真实名字大家都忘记了。
乡下女人就这样,年轻的时候有个名字,嫁夫从夫,出嫁以后都跟着男人的名字叫。
很多女人死了以后,墓碑上都不写自己的名字。也是把娘家的姓氏跟婆家的姓氏连起来叫。
比如说,张贺氏,王李氏,郑何氏,高黄氏,等等等……
铁柱娘的病来的特别快,让赵铁柱跟赵庆华都是始料不及。
那一夜,女人睡得正香,忽然就坐了起来,说:“来了,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接下来女人就开始呕吐,一个劲的往茅房跑,上吐下泻。
赵庆华吓了一跳,以为女人是吃坏了肚子,于是就帮着她扎针,拿出祖传的药丸,让女人服用。
可是无论铁柱娘吃什么药也不管用,女人一个劲的呕吐,大口大口的喷吐异物。还是一个劲的往茅厕里跑。
前半夜还能坚持,到了后半夜,女人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净是黄水。而且拉的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不要说再上茅厕,裤子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庆华立刻意识到了不妙,赶紧召唤东屋的儿子跟儿媳妇起床。
赵铁柱听到了母亲病重的消息,披上褂子,鞋子也顾不得提好就冲进了北屋。巧儿也慌慌张张跟了过来。
进门一看,赵铁柱都要傻了。
短短的一夜不见,娘已经严重脱水,眼窝深陷了下去,两腮也深深凹陷,只剩下了一对大眼。曾经丰润的女人好像一颗被烈日暴晒过的枣子,变得干瘪瘪的。
而且她脸色蜡黄,苍白如纸,喘气都不均匀了。
赵铁柱呼喊一声:“娘--”就扑了过去,将娘抱在了怀里。
他赶紧将手指搭在了女人的手腕上,帮着娘号脉,这么一号不要紧,铁柱就倒吸一口冷气,说了两个字:“霍乱……!”
赵铁柱跟赵庆华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当然明白女人是得了霍乱症。
按说霍乱症并不怎么可怕,吃几服药就应该痊愈。
可怕的是他们家的珍奇药材无数,吃什么也不见好。而且赵庆华跟赵铁柱的梅花针法也在女人的身上失去了作用。
无论铁柱喂娘吃什么,她就吐什么,肚子里根本装不下东西。
针法可以让女人更清醒,也可以让女人免除疼痛,可是却无法阻止她上吐下泻。
几天以后,女人就病得不成样子了,瘦骨嶙峋,皮包骨头。输液瓶子里的液体也停止了滴答。
赵庆华用手一摸,发现女人的身子轻得像把干柴,她的肋骨条跟后背上的脊椎鼓鼓冒起,摸上去像蒜头那样硌手。
铁柱娘在青石山可是公认的强悍女人,当初她的胳膊跟腿都非常的结实,那肌肉都凝结成了块儿。
她跟男人打架从来不含糊,两三个强壮男人都走不到她跟前。
她的力气很大,二百斤重的猪一只手就能按趴下。一把杀猪刀舞动起来风雨不透,江湖人称“神刀铁娘子。”
可是再看看现在,强壮的女人雄风不再,完全变成了一副干瘪的骷髅。
赵庆华对自己的医术失去了信心,他跟儿子说:“铁柱,不然……送你娘上医院吧。”
赵铁柱摇摇头说:“没用了,上医院也不行,医院的医疗条件虽然好,可那些笨蛋医生还不如我。
娘身上的病毒跟当初的大厉病一样……我根本没见过,而且我打过电话,问过城里的那些医生,他们也没见过。”
赵铁柱说的是实话,从前,他在Z市闯荡的时候,跟很多大医院的医生斗过医术,还没有任何一个医生在医术上能超得过他。
他跟赵庆华治不好的病,到医院也是白搭。
而且赵铁柱家里什么都有。这些年随着铁柱在生意场上的雄起,医馆里已经有了最先进的仪器,丝毫不比一个中级医院差。
赵庆华显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慌乱,说:“难道就这么看着你娘死?”
铁柱不是不舍得花钱,也不是怕丢了他小神医的面子,是娘真的已经病入膏肓,来回这么一折腾,或许根本走不到医院,就会一命呜呼。
女人一下子抓住了赵庆华的手,苦苦摇着头说:“他爹……别去了,俺知道自己的……病,这不是病,不是病啊……是梅姐那个女人在……作怪,俺看见她了,她就在咱家,要拘走俺哩。”
女人的话让赵庆华和赵铁柱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不可预料的灾难再一次降临了。
赵铁柱的怒气窜天而起,问:“娘,她在哪儿,在哪儿?我去杀了她,这个贱女人!!”
铁柱娘说:“她在院子里的磨盘上,冲着俺笑,她的嘴角上有一颗美人痣。”
赵铁柱抓起墙上的匕首就冲出了院子,来到院子里一看,四周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赵铁柱竭斯底里嚎叫起来:“梅姐!你个贱货!有种的你就出来!欺负我的家人算怎么回事?有本事冲老子来!
你个死女人,贱女人!浪女人!你就是个贱货!一日为鸡,终生为鸡,你就应该不得好死!!”
赵铁柱扯嗓子嚎叫,可是院子里除了风吹树叶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道娘看到的是不是真的梅姐,或许是娘的病太重,脑海里出现了幻觉,
嚎叫了一阵,铁柱娘在屋子里喊了一声:“铁柱……别……别喊了,她……走了,走了,她……怕你。”
铁柱扑进了屋子,他跟父亲一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铁柱经历过很多死人,很多病危的人临死前都找铁柱看过病。
大地震的时候,一具具人的死尸被他从废墟里拖出来,能救的救活,不能救的就把他们埋了。
那些人铁柱都为他们抬过丧架,穿过衣服,并且一步步送他们上路。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家的亲人死去,还是第一次。
他尝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他的眼泪汩汩冒出,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娘,你别怕,别怕,儿子会救活你,我是小神医,小神医啊。”
不但铁柱哭了,巧儿哭了,铁柱的儿子小秋生哭了,就是赵庆华也是老泪纵横。
铁柱娘抓着儿子的手,说:“铁柱……不能妥协啊……不能让那个贱女人得逞……她想害死咱全家,害死整个青石山的人,千万别让她得逞。”
铁柱说:“娘,我知道。”
女人说:“铁柱,你先拉着秋生……出去,我跟你爹……有话说。”
赵铁柱知道娘不行了,有话要跟父亲说,就拉着巧儿跟秋生走进了院子里。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抽烟。
屋子里,铁柱娘抓住了男人赵庆华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伸向了他的脸颊,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女人恋恋不舍。
赵庆华也抓着女人干瘪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泪水把女人的手掌都弄湿了。
女人没有感到过度的悲伤,也没有感到临死前的那种恐惧,她的脸上充满了笑意,说:“他爹……”
“他娘……你说吧,我听着呢,听着呢。”
“他爹,俺要走了,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跟着儿子……一个人过吧。天冷了……记得加衣,天热了,记得减衣……不要吃生冷的东西……对肚子不好。”
赵庆华的泪水好比潮涌,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一定有办法把你救活,你还年轻的很啊,我还要跟你过大把的好日子。”
女人摇摇头说:“没了,啥也没了……可俺不后悔,这辈子……有你这么个疼俺的男人,有铁柱……这么孝顺的儿子,有秋生,有巧儿……俺知足,这辈子没有白活。
他爹……俺死了,你哭一会儿就算了,实在孤单的话……就再找个女人。要是李寡妇活着……就好了,他跟你是……一对儿。”
赵庆华说:“我不,我再也不找其他女人了,这辈子有你一个足够了。”
女人说:“你真傻,一个光棍……很惨的,他爹,俺就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答应俺。”
赵庆华道:“你说吧,能做的,赴汤蹈火我也做到。”
女人说:“他爹……这辈子,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俺,俺现在要走了,你能不能说一句……俺听听。”
赵庆华怎么也想不到,媳妇临死的时候会让他说一句我爱你。
这三个字赵庆华一辈子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当初的李寡妇。
但这不能证明他没有感情,赵庆华把自己的一生全都献给了这个家,献给了铁柱娘,任劳任怨,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
我爱你这句话在以后的大街上,那些年轻人天天说,勾搭女人的时候,第一句就是这三个字。
但是在那个年代,男人一般是不跟女人说这句话的,女人也很少跟男人说。
他们都很顾忌面子,而且根本说不出口,那一代男人跟女人过日子靠的不是花言巧语,而是真心实意。
因为爱是用来做的,不是用来说的。
现在,赵庆华不得不说出这句话了,因为这是女人跟他过了一辈子的夙愿,他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赵庆华抓着女人的手,嚎啕大哭起来,说:“他娘,俺爱你,俺爱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