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嫦娥一早就和小雪出门了，她要去帮小雪挑选几款配饰，两个女子怀着同样的幸福心思，就有了说不完的体己知心话。杨戬站在三楼的露台上，目送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心情就像灌满了铅。
从阳关回来的第一天，他曾站在这个露台上憧憬办一场鸣沙镇最隆重的婚礼，他还记得她眨巴着大眼睛懵懂地问他花钱干什么时可爱的表情，现在，当一切按部就班，新郎却要缺席了。
是他错了吧，是他太贪心了？既然雕琢了七彩石，就不该再有享受幸福的权利了，他不该连累了她。可是在他替她疗伤知道阿紫就是嫦娥的那一刻，他分明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心潮，不再是黄沙大漠中孤独的流亡之旅，西域小镇俗世的琐碎生活因为她而变得如此美妙。当她在九层塔哭着说“嫦娥之心早已许你”之时，他的心被天长地久的期盼完完全全塞满了，原来他也是有私心的，他也不能无欲无求，他依然有着无法泯灭的对幸福的念想。当他和她在风啸沙舞之夜忘却了所有负累，彼此奉献出自己，他几乎以为他获得了命运的侥幸，他几乎以为他可以把他们的未来圈在这片小小的绿洲。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晚她亮晶晶的眼神，“所以，我们要同生共死。”她的笑容是如此明媚勇敢。不能的！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是他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他想要给她世间所有快乐，补偿她千年的寂寞，他怎么舍得她一丝一毫的难过！他曾经默默地期望她爱上自己，可是现在他宁愿她没有爱过，没有爱，她就不会有痛苦。他并不怕死，可一想到她的悲凄与绝望，他却深深地害怕起来。她能原谅他的选择吗？他们个人的感情再好，终究不能比三界的新秩序更重要。他不能功败垂成，不能让上位者再有借口回到积重难返的从前，他不能为一己的幸福放弃了众生的权利。“嫦娥，你能原谅我吗？”他眺望着熙熙攘攘的街市，默默在心底唤着她的名字，“我最爱的人，你也是众生之一，众生的幸福也应该包含你的幸福，那才是我的期望。”
他在露台上一个人站了很久很久，阳光再好，他天质自然、朗如清风的俊美仪容，却笼上了令人不忍端详的萧索气息。
后来，他终于离开了露台。他去找了一个人，陆逍遥。
“有件事我想单独和你谈谈。”他来到陆逍遥位于最东首的房间，关上了门。
“是婚礼的程序还有不到位吗？”陆逍遥是个用功的猎妖师，从不会荒废光阴，所以他此刻正在打坐，见杨戬进来，笑着站起身。
“不是。是我不能留下来做新郎了，这件事，暂时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不要辜负我们发出去的请柬，请你和小雪把婚礼热闹地办下去。”杨戬开门见山。
陆逍遥微张了嘴，忘了合拢，疑惑地眨眨眼睛，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什么，“大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必须得走了，我和阿紫的婚礼办不成了。”杨戬面色忧伤，但话语清晰。
“你……你的意思是要推迟婚期？”陆逍遥觉得有点突然，“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我回不来了。”
他什么意思？陆逍遥感到谈话变得艰难了，不安悄悄涌上心头，“回不来是怎么说？不管你到哪里，你不带上阿紫？你回家看妹妹才一天，你看阿紫她一直在沙漠里等……”
“我要去的地方是条死路，所以我不能带上阿紫。”杨戬飞快地截断了他的话头。
陆逍遥顿时变了脸色，“杨戬，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揣测着杨戬的表情，他不像开玩笑，他的脸上充满了哀伤。“你把话说清楚，你怎么突然这个样子？”陆逍遥叫起来，他一转念，莫非？他的大手拍了拍杨戬的肩膀，“大哥我明白了，是不是天兵追到这里来了？不用担心，咱们跟他们打就是，不想打就跑，这西域十六国我都熟，我保管他们傻眼。”
“不是的，陆逍遥。”杨戬不由苦笑，“别瞎猜了。此去为了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
“你为了一个不能告诉我的事情要去送命？”陆逍遥挥舞了双拳，变得愤怒起来，“好，杨戬，你是好样的，你可以不告诉我原因，但是阿紫怎么办？你让她怎么办？”
“所以……我才来找你。”杨戬低声叹道。
“找我？”陆逍遥额头的青筋都爆绽了，“你到底要做什么？”他几乎吼起来。
“我想找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的桃木柜里，青瓷的瓶子。”杨戬实在不忍心说出那残酷的名字，就这几个字，他的声音已在微微颤抖。
“忘情水？”陆逍遥吓得一屁股跌回到凳子上，“你……你……你疯了……”
沉默。杨戬只觉得被刀割过的心涌出滚烫的液体冲上了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这样……对她最好。”
“不！绝不可以！”陆逍遥回过神来，激动地冲上前一把揪住了杨戬的衣襟，“谁都不许走，你赶快打消可怕的念头！”
“我没有选择。”杨戬的目光里有悲怆更有决绝，“因为有比我的生命和我们的感情更重要的东西。”
“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你居然要放弃最心爱的女人，你还是男人吗？”陆逍遥对他咆哮。
“你骂得对，我不是个合格的爱人。”杨戬握住胸口那只激动的手，艰难地把它拿下来，“可是你明白吗，正因为我爱她重于我的生命，我才不愿意让她因我而痛苦，甚至牺牲性命。”
陆逍遥如鲠在喉，“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同生共死吗？”这是他对爱的理解，朋友尚且有生死与共的义气，何况爱人！他若爱一个女人，定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对！”杨戬很坚决地反驳了他，“当我能爱她的时候，我愿意倾尽一切努力去开创美满幸福，可当我无法再陪她的时候，我希望她继续拥有幸福，我会感激所有能带给她幸福的人，只有她快乐，我才能安心。”
“杨戬，”陆逍遥痛苦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你这是一厢情愿！你想过阿紫的感受吗？你知道她有多么爱你吗？你这样对她公平吗？”
桌子被砸得迸射出了裂纹，宛如杨戬碎裂了的心，他默默地摩挲着裂纹，终于还是决然道：“正因为我了解她对我的感情，我才必须这么做。好兄弟，请……成全我。”
好兄弟……吗？陆逍遥颓然地看向他的桃木柜，青色的瓷瓶变得如此狰狞恐怖，当年山谷里金剑下那个女人空洞而绝望的眼神仿佛一直都留在里面，从没有远去……
嫦娥和小雪直到下午才优哉游哉地满载而归，不仅给小雪挑了配饰，两人还抱回一堆芬香绵软的家居装和女红用品。就在她俩有说有笑转过最后一条街道就要回到客栈时，迎面碰到了陆逍遥。陆逍遥道：“阿紫，威远客栈的老板娘来了好几趟急着找你，说要请教些事情，我被她磨不过，就答应在这里迎你，你一回来就截住你。”
“什么事这么着急呀？”嫦娥笑着说，一边将手中的物件交给小雪，“那我现在就跟你过去呗。”
小雪点点头抱着东西先回去了，嫦娥跟着陆逍遥往威远客栈而去。可是还没走几步，陆逍遥突然将嫦娥拉到了一处僻静的屋檐下。嫦娥见他神色全变了，整个人被一种异样的情绪包裹着，不觉吃惊地问，“陆逍遥，你这是怎么了？”
陆逍遥似乎在竭力控制着情绪，胸膛却在剧烈起伏，“阿紫，不是威远客栈的老板娘找你，是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要这么隐秘？”嫦娥不解地看着他。他今天真是够怪的，有什么事不能在客栈说，不能当着小雪的面说，非要假托个借口将她拉倒无人处悄悄说？
陆逍遥沉默着，脸色却越来越紧张，连双手都似乎在轻轻颤抖，仿佛在进行着某种激烈的思想斗争。嫦娥着急了，她从来没见过陆逍遥这样失态，“有什么事你倒是快说呀，究竟出了什么事？”
“阿紫……”他咬咬牙，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她，“我本不该告诉你的，我这样对不起大哥……可是……可是我真的不忍心你……”
她听他提到大哥，心一下子慌了，难道是杨戬出了什么事？陆逍遥这个样子绝对不平常，她心急如焚地喊起来，“杨戬怎么了？他怎么了？”
“阿紫，”陆逍遥连声音也走调了，“你今天……无论如何……别喝……大哥给你倒的茶。”
“为什么？”嫦娥煞白了脸，呆呆地问。
“他……他拿走了……忘情水。”
天塌地陷，只需要一瞬间。她真的没有听错吗，忘情水，他们一起听过的一起感喟过的故事，现在，轮到她了？“他是要……给我喝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麻木地问。
陆逍遥的眼泪刷地下来了，阿紫的样子让他太心疼了，他几乎怀疑她下一刻还能站得住么，他及时地扶住了她的手臂，“阿紫，我知道你不甘心忘了他的，你不要喝，我们……我们想办法把大哥留下来。”
留下来？那么，他要走了？他会去哪儿？
他把忘情水留给了她，那么，他呢？答案，她心里知道了。
“阿紫，我扶你回去吗？”陆逍遥忐忑地小声问。
“嗯。”她轻轻地说，她的气力已经被抽空了，唯有依靠陆逍遥的支撑才能勉强不倒，但她的声音里依然有着他并不陌生的倔强，“扶我回去，别让任何人看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