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卿被日本人带走以后,落梅和云卿的背影就像是定住了一样,千斤重的大山压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腰越压越弯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两人觉得已经过了万年似的,因为太煎熬了。等着过了没多久,玉瑶便来了,打破了一切沉静。
玉瑶自己来的,小孩子没有带来,虽生过孩子了可她看着还是很年轻的。因为听说日本人又来戏院了,所以她慌里慌张没怎么收拾自己就赶过来了,虽没怎么收拾,看着也是精心收拾过的。因为她现在给人一种细腻式的美,比以前丰腴一些了,真像是富家太太了。
进了化妆间的门看着云卿还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她这一颗心也安定下来了。朝着云卿走过去,拉开旁边的椅子便坐下来了。看着一边一个人神情忧愁的样子,刚进门时便听说妙卿被带走了,她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说着:“这个时候活着太不容易了,能活下来的人就好好珍惜吧!谁也不想自动去送死,去送死的都是自己不想活了!”她看着云卿,云卿没有看她,仍旧是一动不动的。
经理这时也从后面过来了,他抽着雪茄,接着玉瑶的话说:“这话说的可不就是个真理!活着多好,何必要去死呢?”在落梅身后站定了,伸着手在落梅的肩上拍拍说着:“落梅放心,妙卿不会出什么大事的,日本人最喜欢听他的唱,他们不会对他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
这经理的手碰到落梅的肩膀,她便一个激灵的站起来了,没有看他一眼更没有回应他的话。她站起身整理着妙卿没有来得及整理的化妆台,手指碰到一个物件眼泪便控制不住了,伸出手捂着脸哭起来,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的起伏着。
这经理看她这样却笑笑说着:“看看,活着可真难呢!”又挪几步走到云卿后面,也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说着:“云卿赶紧收拾收拾,马上就要到你上台了!”说完看着他们又是笑笑便离开了。
玉瑶给落梅递了手帕,她能理解她的心情,却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她见云卿仍旧坐着不动,心底便着急了,对着他说着:“云哥,经理说了,妙卿哥不会出大事情的,不要在担心他了。你和妙卿哥不一样的,你不能出事情的,因为咱们还有孩子……”玉瑶说到这里云卿就突然转过头看着她了,她不在说话了。被云卿这么近距离的一直盯着看着,看的她居然有些脸红了,她看不出云卿眼睛里的故事。云卿又突然她笑笑,他脸上带着妆她看不懂他的笑。不过云卿心底更加相信,就算他不带着妆她也看不出他的笑,更加相信她一辈子都看不懂了。
云卿站起来去穿戏衣,玉瑶过来帮他穿着衣裳,她几年没到这里来了,几年没帮他穿戏衣了,她都忘了该怎么穿了。云卿也不在意了,任她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反正她穿和他自己穿的感觉一样,就是没有什么感觉。他心底一震:这么快,她已经和自己融为一体啦!也不快,孩子都好几岁了,和她也好几年不见了!
落梅也不在哭了,把妙卿桌子上整理干净,便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把先前准备逃走擦掉的妆再次补上,化好妆便去穿衣裳。站在穿衣镜前根本懒得再看自己一眼,可这个时候了连自己都不愿意看自己了,那别人谁还愿意多看自己一眼呢?她转过身子看到小彤的椅子上有人坐着,恍惚一下,眼泪差一点又控制不住了。那人分明是玉瑶,小彤在千里之外呢!她笑了笑,小彤是一定会多看她一眼的。
云卿唱完以后,就该她唱了。她不知怎么撑下来的,唱完以后赶紧去卸妆,这地方是一刻也忍受不了了。收拾好以后便准备离开,在化妆间门口遇到了经理,她哪里还有心思跟他多说一句话。这经理却挡着她的路夸了她一句很识抬举。她本想不搭理他,听了这话对着他笑笑,就朝他的脸上啐了一口吐沫然后瞪着眼看着他。
这突然一下经理气的咬牙跺脚牙的喊着:“你还要不要在这里唱啦!”
听了心底一晃,她控制不住的转过身,看着她的化妆台以及她两边的化妆台,一个是妙卿的,一个是小彤的。上面的东西都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妙卿的台子是她刚刚整理的,很干净;小彤的桌子这几年她是每日的整理一遍,也是干净,但小彤的上面总感觉上面蒙着一层灰,怎么都揩不净。她知道那是心上蒙的一层灰当然擦不干净。她又看看中间自己的,快速的一眼带过。心里豁然敞开了,转过头对经理笑着:“我不会再唱了!”从未如此开心过,不在搭理他了。再抬着眼在看这里一遍便离开了。
她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和云卿多说话,他们俩从小到大其实是一直没什么话好说的。本来就没什么话好说,这中间又少了两个人衬着,更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她看看想和戏院里其他的人打个招呼再走,看来看去竟也找不到一个人。心底又想起小彤和妙卿了,这一想心又堵住了,眼泪便控制不住了,慌忙的朝外跑着,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朝外跑着,没有劫后余生的快感,只有着摸不着形容不出的痛。她想着妙卿,却不怎么敢想他,越是不敢想越是要想。她现在才感觉到,她刚才亲手朝妙卿哥的心上捅了一刀,妙卿哥不仅没有怀恨她,还一边给自己的伤口上药,一边还不忘对着她笑。
跑出去,坐在三轮车上上,赶紧过去找苏正清,她现在也只能去找苏正清,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找了。可找到了苏正清也没有太实际的作用,但看着他她觉得心上安稳一些,能安稳一些也算可以了,总比什么都没有的要强。
落梅坐着黄包车七拐八拐的找到了苏正清。苏正清现在和人创办了一个杂志社,君子不能以武力报效国家,便用自己的笔杆当枪使,用文字当子弹枪毙着敌人。他认为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爱国者。他在杂志上发表文章猛烈的抨击着日本人,为此他一次又一次的得罪了他们。不过他用的是笔名,日本人不知道是谁写的,自然找不到具体人的麻烦。但他们可以封杂志毁杂志社。
也是因为这样经常得罪他们,使他越挫越勇,知道怎么逃避日本人的追捕。杂志社据点换了一个又一个,新据点安顿好以后,便继续发文章骂日本人鼓励中国人。他也得到了一定的社会反响,在圈子里也有一些地位。比以前好多了,以前是鲁莽,现在成了有智慧的鲁莽。
苏正清正在忙着和一群人开会谈话,慷慨激昂热血青年的样子还在,西服依旧洗的发白,袖口依旧破的打卷了。不过他现在根本都不在意这些了,哪里有空在意这些无聊的事情。落梅找个地方神情涣散的坐下来,也不和他打招呼,她都习惯了,现在去和他打招呼他也没有空理会,只得坐着静静的等他忙完。如果贸然前去打扰到他,他又该使脾气了。
这样坐着,她的那颗心又开始乱了。她不敢想戏院里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还是不对,对还是不对呢?她又恍惚看见妙卿哥正在一边给自己的心上敷药,一边对着她笑。又恍惚觉得自己把妙卿哥手中的药给打翻了,正在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她胡思乱想着,可妙卿哥始终在对她笑着,和以前一样的笑着。
她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在乱想了。看见人都陆续从她身边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对着她笑着,她也勉强的笑着回应着,觉得别人都在嘲笑自己似的。她看苏正清那边没人了,因为担心自己脸色太难看,也没了过去的心情了,可人都来了总不能不打招呼就离开,便朝他办公桌走过去。
苏正清见她走过来,开心的张嘴就说着:“落梅!”声音太激动了,一下子把落梅散落的魂魄给喊回来了:“咱们上海成立了一个抗日文学研究社,一致推选我当社长。落梅,你可为我高兴?”这热血青年成熟了一些,可看他的得意劲觉得离成熟还远着呢。他看着她,等着她为他高兴。
落梅仔细的看着他,便看到了他还穿着件旧西服,就又心疼起来了。也不管他多么高兴了,便说着:“给你的钱不是让你去做一套西装吗?怎么又用在杂志社上面了?”说着她又从皮包里掏钱,想了想把钱又放下了说着:“我还是和你一起出去做一套吧,免得你又把钱乱花掉!”
苏正清傻傻的笑笑,做了社长了还是笑的稚气未脱。他问着:“日本人今天可是又去了戏院?”落梅没有说话,低着头眼神黯淡了,那个画面又再次出现了。苏正清气愤的拍着桌子,这生气的样子倒是像一个领导了。他说着:“他们也太过分了!我也实在无能,什么都帮不了你,让你吃苦了。”
落梅听着眼泪便啪嗒啪嗒掉下来了,因为杂志社里还有其他的人在,苏正清也不好对她过分亲昵去安慰她,只能无奈的看着她默默的垂泪,觉得自己实在无能。过了一会,落梅便说着:“今天和师哥们没有机会逃走,于是我就给唱了……”落梅哽咽了:“妙卿哥被他们带走了……不知道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苏正清又拍着桌子,这次拍的更大声,吓得落梅身体一颤。他慌忙说着:“我不会骂你!我理解你,我明白这不怪你,这个节骨眼上活着比什么都难……”他还想说明天再写文章抨击他们强占人权,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可笑。他们从最高领导人天皇到将军东条英机,再到百万士兵,都是不要脸的战争恶魔,中国已经被他们作践生灵涂炭,到哪里去寻找人权?
苏正清笑着自己,看着落梅也很心疼,可他又严肃的说着:“我不责备你,但还是不能给他们唱的!落梅咱们不要去那里再唱了好吗?”他想了想又说着:“战争一日不胜利,你都不要唱了好吗?不能给他们唱了!我可以靠杂志社赚的钱养你的!不要在唱了!”
落梅抬着眼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她不求他多理解自己,只要理解那么一点点她也满意了。她说着:“咱们想一块了,我心里也想着不唱了!不用你花钱养我,我从小到现在攒的包银也够咱们后半生花的了!”
苏正清又拍桌子笑着:“好!这就对了!”笑着。落梅也不哭了,便和他一起出去做新的西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