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卿的皮外伤不算严重,精神看上去恍恍惚惚很是严重,就好似没人看着他就会跳入黄浦江的感觉。小彤心里记挂着云卿,可云卿他自己坐着黄包车走了,思绪总是比妙卿好的多,她就准备先送妙卿回家,然后再过去云卿家看看他。
她又想着落梅,因为落梅比她和妙卿更加亲密些,所以让她来照顾他比较好些。她就让黄包车先从自己家里过一趟,然后和落梅一起送大师哥回家,可她也不知落梅到底在不在家。到了弄堂,她透过窗户看到了屋内隐若的灯光,然后在仔细一看,便看见落梅站在窗子那里正朝她这里看呢。
可能因为落梅看的太久的缘故,看到了小彤她竟没有任何反应,看时间长看迷糊眼了。小彤快速的爬着楼梯,脚下‘吱呀吱呀’的响着,她这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楼梯响,也是年久失修的缘故了。她敲着门,便听见里面传来朝门口走过来落梅的脚步声。
落梅开门后看到了她便长长输了一口气,立刻走过来拉着她的手,朝屋子拽着。嘴里说着:“我都没看到你从窗户下面过去,你到哪里去了?你平常不是都不出去的吗?”
小彤无奈的笑着,想着落梅逃过一劫还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呢。她反过来牵着她的手朝外面拽着,说:“咱们大师哥在下面呢,先把他送回家,然后我在慢慢给你说发生什么事情。”
落梅听着这话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她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没什么好事发生,果然真的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她这眼泪滴溜溜的就落下来了,赶紧和小彤一起离开屋子。边走边说着:“刚才听隔壁的小大姐说有日本人来过这里,我就担心着咱们别又摊上什么坏事,我一进家里见你不在家,我心底就更加信了。可我没办法去弄清楚,只得趴在窗口看着你什么时候回家来。”
“我怎么说我从下面过去的时候,和你的眼睛对一块了你都没什么反应,原来眼睛看倦了。”小彤说着:“现在大家都没事了,云卿已经回家了,妙卿哥精神恍恍惚惚的,我就是来叫你,咱们一起把他送回家。”
落梅用手帕擦擦眼泪,便问着小彤事情的经过,然后小彤便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遍。可她现在没说她对白如山还有云卿感情的变化,这是迟早要说的,只是要坐下来慢慢的细谈。落梅远远的看见了灵魂出窍一般歪在车子上的妙卿,这眼泪又要落下来了。小彤也没对她说他们被日本人打了,落梅看的清楚心里也明白了,没再追问,这说出去会使云卿和妙卿面子上心里上都难堪的。
落梅看着妙卿原本干净的脸上变的紫一块肿一块的,长袍上也隐约可以看到灰白的脚印子,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真的是奇耻大辱。想狠狠的骂着日本人,只是不能骂出口但在心里早就骂残他们十八辈祖宗了。她又问着小彤:“云卿脸上也是这样的嘛?”
小彤说:“因为妙卿哥答应给他们唱了,所以云卿没被怎么样。”说着云卿,心底上又泛起了阵阵微波,这时候玉瑶应该在紧紧的抱着他吧?她会把他照顾的很好的。
落梅说着:“这要不是你,他们想必就已经死在里面了,连我也可能死在里面了。”她便和妙卿坐在了一起,又说着:“你先去回家歇歇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小彤想了想还是要跟着去,要不然她自己可能会冲动的跑去云卿家里,便又招来一辆车跟在落梅后面过去。
落梅歪着头看着妙卿,他则是朝后面躺着,也歪着头看着她,然后一会一个不明其意的笑。她用手帕使劲的擦着他衣服上的白灰鞋印子,可是怎么擦都是不干净的。这时妙卿说话了,身体依旧是歪着的,只嘴动着。说着:“落梅……”就喊了这么一声便不说了,她看着他等他接着说话。过了好久又是一个笑说着:“师哥没事的。只是活到现在除了师父就没被别人打过的……”
落梅听着心里又是一阵酸,更加的用力的擦着妙卿身上的白灰。被打实在是难以启齿的事情,而且还是做师哥的被别人给打了,她心里清楚,他是无法面对的。她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话,只还是看着他。
过了一会妙卿又说着:“师哥没事的,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现在一定很难看吧?我原是不愿意给他们唱的,我想我怎么着也是一个中国人,这个节骨眼上了是不能在唱了,给好的日本人给喜欢京戏的日本人也不能唱。”又笑着:“我还是很爱国的,我还是很有情有义的。”
“可我们俩总得有一个要唱的,要不然就死在里面了。”妙卿把歪着的眼轻轻的抬着眼皮看着落梅,这昏昏黄黄的街灯也看不清楚了:“师哥还不想死呢,师哥也不想让你们死,师哥最后就唱了。你说师哥是不是太怕死了?”
落梅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流出来,她不在看着妙卿低着头流出的眼泪便“啪嗒啪嗒”的落在妙卿的衣服上了。呜呜咽咽的说着:“这上海的人都逃命逃了一半了,谁想死?谁也不想死!谁不怕死?谁都怕死!”
妙卿又笑着,说:“你个死丫头的的眼泪又弄脏我衣裳了。”他说完落梅就赶紧用手帕擦着,可眼泪早就渗进衣服里了。他又说着:“师哥好好的,死不了的,就是提不起来精神来,不要哭了。”他仍旧歪着身体,他的歪着,不是身体受了重伤似的说话有气无力,而是精神层面的重伤带着身体有气无力。
他又说着:“我不想死,但是我不怕死!我给他们唱算我屈服了,是我不想死,而不是我怕死的缘故!”落梅听了没有说话,妙卿也就不再讲话了。
到了妙卿的弄堂,大家都从车子上下来。落梅便过去搀着他的胳膊,他又笑笑:“师哥没事的,走路还能自己走,我需要人搀着吗?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需要人搀着才能走路,我就不活了。”落梅也不听他说话,仍旧搀着他走着,他也没有在挣开。
到了屋子里落梅扭开电灯,这灯昏昏黄黄的连街灯都比不上了。因为她们晚上是没有来过这里的,看到这昏昏沉沉的屋子实在受不了了。落梅说着:“师哥,你还是别用电灯了,你这电灯还没个蜡烛亮。”
妙卿进了屋子便朝他心爱的烟榻走过去,然后歪在上面开始烧烟泡。说着:“你们看看这屋里的景和我多么的衬,我就是喜欢这个味道。”
小彤在这里站着也不知怎么好了,看着妙卿的脸又想着对落梅说:“他这里可有药箱?给他脸上消消炎,那肿块就恢复的快一点。”
落梅在帮着妙卿找换下来的衣服,小彤说着她这才想起来,又笑笑说着:“他这里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东西,除了电灯就没先进的东西了!”
妙卿抽了一口鸦片烟便重获新生了,他闭着眼享受然后抬抬眼皮说着:“我这里还有一台无线电呢。身在上海,这些也都不是什么先进的东西了。”又抽了一口说着:“师哥真的没什么事情了,你们先回去吧,又这烟陪着我比你们陪着我强多了。”
落梅找了一件长衫搭在椅子背上,然后从暖水瓶倒了热水绞了一把毛巾,便朝烟榻走过去,说着:“这个点了西药店可能关门了,用热毛巾敷敷也是好得快的。”便凑到妙卿跟前轻轻的用热毛巾给他擦着脸。妙卿也没有拒绝她,只管让她照顾着。小彤站在一旁看着这亲爱的场面,心底感动着,她有点难过她不能和妙卿如此亲密,但如果是云卿自己一定也会这么好好的照顾他的,可和云卿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照顾过他。
妙卿对着小彤说了话:“小彤,这一次次的真是辛苦你了,若不是今天你来,师哥可能早就支撑不住了。”小彤淡淡的笑着,回忆着在日本司令部和妙卿之间暖暖的感觉,真觉得幸福。她说着:“咱们之间就不要这么难为情,都这个时候了,只要大家都好好活着就行了。”
妙卿听着心里还是有些不大敞快的,总觉得被她们看到今天这么狼狈的自己,面子上还是不大能抹得开。说着:“被日本人在那黑屋子里打的时候,实在想一头撞死完事的。”听着这句话落梅的手突然的停止了动作,却立即恢复过来继续擦着。这妙卿却剜了她一眼接着说着:“师哥是被打了,我不说出来也是被打了。这么的狼狈,如今还要什么面子,连里子都脏了。”又抽了一口烟说着:“小彤,师哥看到你的时候,却不怎么想死了,觉得受这点屈辱算什么。都是因为看到了你,咱们之间的感情原来是这么深的。”
“师哥说话也会膈应人了!”落梅笑着。小彤听着这话心底又泛起一阵感动,说着:“我也是今天才感觉到,原来我们是这么亲的人。”听着她说完,妙卿便笑了笑。接着把落梅的手给拍走,然后说着:“都走吧,赶紧都走吧,我就不送了。”落梅没有动,妙卿斜着眼看着她却不说话,她便从烟榻上下来了。
她对着小彤说着:“抽一口烟他就活过来了,咱俩回去吧。”对着小彤笑着:“省的惹得他烦了,待会又该挖苦人了。”然后两人便走了。
坐在了回去的黄包车上,车夫缓慢的拉着。落梅紧紧握着小彤的手,然后看着她。看了好久才说着:“咱们俩有空了,你就没什么对我说的了?”
小彤笑着,说:“我能对你说什么,我想说的你也猜到了。”然后小彤朝四周看了看,这么深的夜了,路上静的可怕。他们路过一间舞厅,舞厅的霓虹灯闪闪烁烁的,门口闹哄哄的,这才是上海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