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矮小男人又贴着桑的肩膀走过，蛛网又黏到了桑的衣襟上。一股浓香的酒味从木桶中飘来，桑贪婪的深吸了几口气。
姒儿不耐烦的转过头去，准备继续前行。桑却用力的干咳了一声，没办法直呼她的名字，也只好这么打招呼了。
姒儿极不耐烦的再次望着桑，像个被迫照顾邻居家调皮孩子的阿姨那样，两手掐着自己纤细的腰肢，“又怎么啦？”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强调着自己的厌烦与无耐。
桑笑着眨了眨眼睛，“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说着，他掏出一支烟来衔在嘴里，转身向后方跑去。
“愚蠢的贱民！谁允许你离开我的！”看着他跑远的身影，姒儿恨恨的跺脚，一想到自己被单独扔在了这里，心中竟然出现了一丝恐慌。
现在想想，这一路上确实没怎么给过人家好脸色，他又不是王爷的亲随，可以让自己呼来喝去。但他怎么能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呢，这个可恶的家伙，一定要让王爷把他发到边塞去充军。姒儿想。
“王爷的银符还在他手中呢！总不能让他搞丢了吧！”打定了主意，姒儿也追了出去。
她在一条街的转角寻到了桑，那个扛着酒桶的男人也和他在一起。这条街靠近寿材铺，所以行人不是很多。
姒儿气愤的朝他们走过来。
这边的桑，将自己那把玉骨扇倒插在了身后，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把手中一个磷火匣递到了那个男人手中。
“谢谢大哥了！”桑笑了笑。原来他是来找人借火的。
“别客气，出门忘带两件东西是常有的事。我忙着给主人家送酒，实在不能耽搁了，再会！”这个矮小的男人长得平凡无奇，说话的声音也平凡无奇，已经大众得不能再大众了。他掂了一下肩上的木桶，翻滚的水花声和那股浓香的酒气一并传了出来。
“我的烟瘾很重，火匣从来不离身。之所以找您借火，还不是因为，我的荷包在您身上吗！”桑仍是笑着。
男人明显的一个愣怔，然后他像是没听见桑的话一样，掉转过身，朝大街深处走去。
“别忙着走，大哥！小弟的东西您消化不了，拿出来见光的话，您将人头落地。”桑站在原地，也不上前追赶。
男人将肩上的木桶“砰”的一声摔在地上，转过身来凝望着桑。
姒儿走的极近了，这两个人的对话她听得真真切切，她忙摸了一下腰间的口袋，这才发现自己的腰带上空空如也。她站到桑的身后，伸出嫩藕般的指头对男人说：“无耻的贼皮，快把我的东西还来！”
男人冷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的憨厚。“这位小哥，不知您是‘楼主’还是‘望客’？在下闷酒，今天输了小哥一眼，按照规矩我该吐出来七成‘丹点’，然后抱着脑袋滚出东城！不知小哥该如何称呼？”
桑悠闲的吐出一口烟来，“小弟‘楼外散人’，只求索回荷包，别无他意！”
男人看着桑的目光竟变得轻佻了起来。“好一条‘青鱼’，趟进别人的地界，还敢放出这等狂话！小哥若是嫌自己的眼珠子太亮，闷酒我倒是乐意帮您放点血！”他边说边向桑走过来，右手悄悄摸向了自己的身后。
“你这下贱的歹人，偷了别人东西还敢这么凶，今天要是不教训教训你，以后还了得！”姒儿卷起袖子迎了上去。
桑忙一把拦住了她，他知道亲王一定给了姒儿诸多的防身利器，但这种市井无赖可不是能轻易招惹的。那个闷酒背在身后的手中，要是捏着把刀还好说，如果是捏着一把生石灰，那可就不太好办了。
闷酒在离两个人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的嘴角挑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憨厚的脸，竟然泛起了歹毒阴狠的神色来。他将左手的两个指头塞进嘴里，吹了个并不算响亮的口哨。
四个泼皮无赖一下子从街边寿材作坊后面跑了出来，将姒儿和桑前后包抄。作坊店主一看这架势，连忙吆喝自己的儿子关门上板儿，京都中的小本生意之所以生命力旺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更懂得看风看势。这是底层人民的狡猾，也是他们的无奈。
四个无赖浪笑着，慢慢聚拢了过来，贪婪的目光，肆无忌惮的在姒儿身上扫荡。
闷酒将手插进自己的衣襟里，一个劲儿的搓着胸口，“小哥，本来今天我大可以得过且过，但你却偏偏说什么消化不了，你这不是在抽我的嘴吗！闷酒我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眼珠子给你留一个，自己挑，想留左边还是右边！”
闷酒阴笑着又看了看姒儿，“多靓的‘坛子’啊！可惜却一口一个无耻，一口一个下贱，我砸了你的‘坛子’，看你今后还有没有这等傲气！”闷酒阴狠狠的说道。
站在闷酒身后的一个无赖，捻着自己的狗油胡子，笑眯眯的说：“酒哥，别急着砸‘坛子’呀！能碰上这样姿色的美妞儿也算造化，咱哥儿几个乐呵乐呵之后再转手卖出去，一定够咱们吃喝不尽了！”他说完这话，几个无赖一阵淫笑。
姒儿一时气结，想掏出自己的恒久符来好好教训一下眼前这帮人，但当她将手摸向自己的腰际时，才想起来，所有东西都在被窃的口袋里。
“无耻下贱的贼皮！”姒儿怒骂了一声，然后悄悄的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揪紧了桑的袖子。
桑弹了下烟灰，笑容依旧。“大哥，并非是小弟夸口，如果东西还在您身上，您大可以拿出来看一下，只要您觉得不烫手，小弟这双眼睛任您来摘！”
四个无赖还在逐渐靠近，闷酒松开了背后捏着迷药的手，向自己的酒桶看了一眼。
无赖们已经逼得更近了，桑和姒儿都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和浓重体味。姒儿感到淫邪的目光在袭掠着自己全身，她的手心发凉，桑的袖子被她揪得崩直。
“站住！”桑爆喝一声，然后抛出手中的烟蒂。“谁再上前一步，小弟也只好撕破脸了。”他松了松自己的领口。
几个无赖先是一愣，随后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嘲笑来。狗油胡子拿出一柄三寸长的钩刀，上前一步说：“你他娘的吓唬谁那！”
但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桑便近身一步，飞快的揪起他的头发向下猛拽，他的鼻梁正好撞上了桑猛力抬起的膝盖，一瞬间，血水如同被挤爆的袋装牛奶，哗啦啦撒了一地。
鼻子是人体相当脆弱的部位，被攻击之后，眼泪会像山洪暴发一样狂流不止，鼻血更会像不要钱的泔水一般肆意喷溅。如果下手狠辣，碎裂的鼻骨能直接被撞进脑子里。
狗油胡子紧闭着眼蜷缩在地上，用手死命的捂住涌血不止的塌鼻，浑身一阵抽搐，喉咙中发出垂死家禽一般的低鸣来。其他无赖发愣的看着这一幕，竟忘记了做出反应。
桑把姒儿揽到身后，对无赖们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一起上。
几个无赖目露凶光，其中一个歇斯底里的大喊：“撒石灰！”
桑忙对姒儿说了一声：“快闭眼。”但他自己却眼睛睁得大大的，观望着无赖们下一步的举动。兵不厌诈的把戏他见得多了，谁知道自己也闭眼后，飞过来的是短刀还是石块儿。
远处的闷酒大喊了一声：“别动手！别动手！”
桑不由得向闷酒那边撇了一眼，去看看他是否有了打算。而处于桑视觉死角的一个无赖，趁着这个机会，毫无征兆的向桑的小腹飞起一脚。这个无赖还以为，是闷酒在故意的分散对手的注意力。
桑是防备着的，他觉得眼前这帮人，照自己以前打过交道的小混混们相比起来，还是嫩了点。他两手反抓横冲过来的脚掌，紧接着猛地一个扭转，来袭的无赖便面目扭曲的趴在了地上。
桑揪着他的脚踝，在他腰跨上又是一阵猛踢。无赖声声惨叫，至少两天之内，他都得拖着一条腿走路了。
“这位小哥，请您高抬贵手，是我们有眼无珠，得罪了真神！”闷酒远远的对桑说道，他将两个荷包恭恭敬敬的放在了地上，然后对桑深深作揖。
桑也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看来这个闷酒是看过了荷包中的银符了。
“咱们走！”闷酒扛起木桶，对无赖们喝令道。几个无赖相互搀扶着，灰溜溜的远去，连头也不曾回望一下。
桑正想去捡回荷包，刚一动身，就发现背后的姒儿仍是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角。她缩着头，紧闭着眼睛，樱红的嘴唇被咬得有些发紫。这种娇弱的美艳，会使最懦弱的男人也勇气大增，为了守护她，而变得血性爆发、能征善战。
俏若柔蔓，亭亭玉立；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好了！可以睁开眼了！”桑轻声说。
姒儿睁开眼，然后扭捏的松开了桑的衣角。
“对了，咱们都得买些什么呀？”桑取回荷包问道，然后将姒儿的荷包放到她手中。
“寄生居的乳糜蹄髈，然后还有西城钗骞楼的哑目茶。”她抖了抖荷包口袋，“口袋上怎么有一股酒臭味？”她又将荷包放到了桑的手中。“你也真是啰嗦，几个蟊贼你还和他们费什么口舌！”姒儿刚刚封藏着的盛气凌人，转瞬之间又回来了。
“在你追来之前，我也是想速战速决的，然后马上回到你身边。但你赶过来了，我便想着尽量不动粗，因为在女孩子面前展现暴力，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桑一捋袍袖，玉骨扇又拿在了手中。
“小女生，真难搞啊！”桑在肚子里苦笑。
王国的都城酆猷京中，高档的茶楼酒居大多聚集在南城。而经营服饰用品、兵甲、珍宝的商人，多在西城设下商铺店面。北城中出名的，是大大小小的私人武装团体和雇佣兵组织，暗中也出卖一些不能公开兜售的违禁品，甚至还涉及活人贸易。但是，只要提起东城，当地人最先想到的一定是寿材殓器。正所谓，吃在南城，玩在西城，活在北城，死在东城。
当然了，虽然最出名的是寿材，但也不代表着东城中所有店铺都干着同一个行当。辟如寄生居。
想当年在南城刚刚崭露头角时，寄生居因为不像其他同行那样，与上层权政关系融洽，到头来生生被人赶出了南城。寄生居的老店主，是个从王国东北闯出来的汉子，生性豪爽，但也执拗的要命，硬是在做死人生意扎堆儿的东城立起了招牌。历经多年，不光自己的生意越来越稳，还带动了周边的其他行业越做越活。
老店主病去以后，由其次子接掌家业，又是几十年的摸爬滚打，加之与上层权贵的礼尚往来，家业得以巩固和发展，到现在，东南西北甚至王城脚下都设有分号，但旗舰店总号却在东城扎下了根儿。
寄生居的招牌菜并不是乳糜蹄髈。而是什锦火锅，针蘑松寇，肉卷河鲜，在沸腾的吊锅中不安分的跳动翻滚，美色美食，煞是可人。从东北民家直接采货，是寄生居百年不变的惯例。就是这种质朴无杂的原生口味，引得许多人即使到了夏天，也禁不住要点上一锅，纵然吃得大汗淋漓，也要一饱口腹之欲。
但是今日的寄生居，显得分外热闹。时辰已经过了晌午，应该是餐饮行当的闲暇时段，但面前这幢三层酒居的第一层里却坐满了人。
桑和姒儿还没有走近时，便听到了从里面飘出来的琴音。琴率雄劲，铮铮然，如铁柳凭风，急急间，若黄沙扑面。每个音符都似掷地有声，掉在地上都能再弹起三尺，恍惚间，狂沙倒卷铁马金戈已呼之欲来。只要还是个男人，便会被这琴曲激起熊熊斗志，嗜血若狂。
“是谁把狮筝弹得这么好？不简单！”姒儿自言自语的走进寄生居。
桑分辨不出这是哪种乐器所弹奏出的曲子，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右眼皮开始发跳。桑不是个感性的人，但他认定了今天不会出现什么好事的。
寄生居的一楼食客几近满席，不光有本地人士，还有两桌身披裘皮冠插灵羽的异域来客。楼中的文武商民各色人等，尽皆屏气凝息的聆听着，酒居正中琴台上有个美泽少年，正是他所撩拨出的铮然琴韵。
少年身姿笔挺，气定神闲，面凝如玉，双目虚合，抚弄出的曲律峥嵘刚劲，俨然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气度。更加令人咋舌的是，抚琴少年竟然用双手十指夹着五支筷子粗细的木签在弹琴。
姒儿本想马上唤来侍者，但一时间竟矗在原地，听得痴了。
桑纠结着眉头，凑近姒儿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咳！我去外面等您！”
可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琴台上的少年将三支木签并握掌中，反手一个斜挥，撩出了一个苍凉凄绝的尾音，少顷，少年将双手压在铁筝所有的弦片上，肃清了这抹悲婉，一曲终了。
俄而，满堂喝彩。就连几个异域来客，也在用不太地道的恒琅通用语大加褒奖。少年笑吟吟的从琴台上跳下来，与一个酒居侍者打扮的青年击掌相呼，然后对着一个酒桌上头戴花帽的俏颜女子伸手说：“说话算话，给钱给钱！”
桑听着那熟悉的声音，不由得暗自加快了脚步。“哎！还是和最不该遇见的人遇见了。”
就在桑离店门不到两步之遥时，抚琴少年和姒儿竟不约而同的向桑喊了一句：“你给我站住！”
桑款款大方的转过身来，对着两个冤家露出春风一般的浅笑。然后他踱步到了姒儿身侧，对着那边酒桌上的花帽女子颔首致意。
女子是珍瑟，而这少年自然就是剑少了。
四大贵族的发色过于显眼，为了避免诸多不便，他们外出时需要配以帽饰遮掩。虽然这似乎有悖于宗室戒律，但历届教会高层也不得不给他们一些默许的特权。
剑少朝桑一步三晃的走过来，他厌恶的目光在桑和姒儿之间徘徊不定。
桑还本以为，以姒儿的脾性，被人用这种目光打量之后，一定会发火。然后由自己来做个和事佬，两厢劝解，浑水摸鱼，把自己的尴尬隐藏进别人更大的尴尬之中。只可惜，他的如意小算盘扒拉得太美了。
“您一定是皇家琴苑主令，菊鱿大人的高足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一位天才琴师，早就听说菊鱿大人的关门弟子实非凡人，翩翩少年，却能琴通天籁。姒儿今日能得见天人，真是荣幸得无以复加！”姒儿双眼放光的盯着剑少看，仿佛少看一眼，都是莫大的损失一般。
接着是小算盘扒拉散架的声音，桑做梦也想不到，高傲一如姒儿，竟会对这个瘪三如此的期许莫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