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剑少毫无意识流动的大脑终于醒转了过来。记忆如同山涧中流淌的涓涓溪流,慢慢汇聚于江河湖海,填充进了剑少苍白空洞的脑海深处。
这次醒来,居然是蜜儿陪在他的到身边。
她老老实实的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规矩得就像一个小学生。剑少的突然苏醒,竟让她显得有些无措,一双灵动的眼眸纠结迷乱,活像一头冲撞了林间来客的迷途小鹿。
剑少虚弱的望着她,此刻他已提不起半分嘲笑的力气了。
“这是哪儿?”剑少虚弱的低声问道。
“这里是你的房间,是裹角部的人专程把咱们送回来的。”蜜儿说。
剑少望着她的眸子,实在是猜不透她此时的心绪,她的眼光中,有不忍,有疑惑,似乎还有一种做不出选择的彷徨。
“老白在哪里?”剑少犹豫了一下,问道。
“她喝醉了,直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剑少不由得一愣,接着突然觉得鼻子发痒,便想伸手来抓,不料,他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右手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用左手拨开身上的被子,死死的捏住自己右侧的肩膀。这条肩膀毫无知觉,麻木得如同它从来都不属于自己一样。
剑少不敢沿着肩臂继续向下摸去,他实在没有勇气来印证自己头脑中的臆想。一瞬间,万事皆休。他想起了前不久见过的独臂将军,到底拥有怎样的魄力,才能接受和容忍一个残缺的自己!
剑少的眼泪悄然流落,难道是那个神祗符令吞掉了自己的右手吗?难道穿越了三千世界,就必须失去自己的肢体吗?难道是裹角部的人,无法将神祗符令从自己手上剥离,而残忍的截断了自己的手臂吗?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被人计划好的,那么剑少反倒觉得心中释然。但如果这是个意外,那么促成这个意外的每个环节的人都是不可原谅,不可饶恕的!
蜜儿揪起他的衣领,为他擦去眼泪。“你怎么了?”
剑少淡然的一笑,偏过头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说:“没事!能不能告诉我,我的手在哪里!”
蜜儿表现得很诧异。
剑少认为,她一定在诧异于自己的淡然吧。或许,她已经准备好迎接自己的乱吼乱叫,承受自己的怒骂疯吟,然后等待时机,猛的抱住自己,任凭自己在她怀中挣扎哭号,直到完全的冷静下来为止,直到耗尽了最后的悲愤为止。
笑话!虽然丧失了一条手臂,但剑少却不会把那么疯狂的自己卖给任何人。
蜜儿锁着眉头看了他许久,最后竟裂开嘴角笑了起来,直笑得嘴里那颗苞牙都显露无疑。她刚刚的拘谨,完全是出于对剑少的点点恐惧。这个人在三千世界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任谁也无法猜测。
不过现在看来,他仍就是他,那个烂泥扶不上墙,既倔强又蠢笨的他。
“你的胳膊断了,大家说,你的肉很滋补的,于是就用那条胳膊煮了一锅汤,一人一碗分着吃了。”蜜儿说,并且不时的用舌头舔舔嘴角,好像正在回味着那种香浓的口感。
“啊?”剑少绷起一张苦瓜脸,完全不敢想象般的看着她。
蜜儿终于忍不住了,蒙起双眼大笑连连。剑少也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用左手沿着肩臂,寻找着自己的右手。
原来右手被夹在了自己背后和床板之间了,此刻早已麻木得毫无知觉。剑少活动着满是淤痕的右手,触电般的麻木感瞬间袭来。
“抱歉抱歉,一定是抬你上床的人没有留意,而我也一直没有发现。”蜜儿说着,忙伸手来为剑少揉搓那只僵麻的手臂。
“轻点儿轻点儿!”剑少生气的喊,“咦?这是什么?”他发现自己的右手臂上有一段色泽光鲜的缠纹,犹如一条龙兽的刺青。这条盘踞在他前臂上的小龙纹样,生趣盎然,纤毫毕现,这可比他小时候往自己脑门上印的贴纸神气得多,好看得多了。
“这种黥纹我也有的。”蜜儿说,她抬起左脚,掀开腿上的裤底,露出了脚裸上一条长着龙首的大鱼,用两只鳍翅拍击着水浪的纹样。
“还记得你拿回来的那个古怪东西吗?在你昏睡时,其他的准星将逐一去碰触它,身上就会凭空出现这种黥纹。那个古怪的东西被人碰一次就小一点,直到最后消失不见,就好像是被其他人瓜分了一样。”
剑少盯着手上的黥纹,越看越觉得生气。“我遭了那么多的罪,就是为你们弄个纹身啊!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我掏加工费!”
剑少于三千世界中的往返,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一瞬间就结束的事情。但其实大家都猜想得出,他的这次经历会有多么坎坷与迷茫。炙凫匠人曾经在剑少回来之后和大家解释过,进入三千世界之前的剑少和返回的剑少居然能同时出现,造成这种时空逆朔现象的原因,一定是他在三千世界中迷走了很长时间,有可能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在无法预知并且毫无常理可言的世界中迷失,那种状况下,足以让意志力差的人在瞬间崩了精神。
炙凫匠人的夸大其词有着他自己的私心,也为剑少赚取了一定的人气和一些认同的目光。不过,也仅此而已罢了。
阳光惨淡,几片乌云给大地投上了些许阴霾。
桑坐在马车中,挑起窗纱看了眼远方的云际,这天气还真是有些教人难以释怀。
桑今日穿了一身素衣短袍,高高的维领和紧致的腰身,将他修长而匀称的身材展露无遗。油亮的黑发经过了精心梳理,庄重间又带着一股书卷气。他右手中捏着一只玉骨的方扇,俨然一副恒琅世界中富家贵公子的打扮。
他左手中捏着亲王所赠的那两只玉玦,难耐的舒了口气。
亲王差人为自己送来了两块儿日轮一般的圆形玉玦,附带着还赠来了几包名贵烟草。桑当时就猜出了用意,亲王是想让他在两日之后,有闲暇的时间,与自己会面。会面地点不曾提及,所以桑便直接驱车去往亲王府。
这辆马车上雕有贵族朱雀氏的族徽,不论是喧嚣闹市还是通城关卡,都得以任意驰骋。四大贵族传承悠久,非一般上位名门所能比及,其族人坐享诸多高端权利,这些圣君大人优等门徒的直系血脉后裔,除了国家皇室的近源宗亲之外,所有人见到他们都需首先施以古礼。
街上有从容踱步的布衣百姓,有总是带着廉价笑容的行脚商贩,有穿梭于商铺酒居的男男女女,有嬉闹玩耍的稚幼孩童。他们一定还不知道,天下间有一个毁天灭地的灾难即将到来,这些草根阶级,往往总是在最后的一刻才能获知信息,重大事件,都是被绝少部分的高层人士一手掌握的。
底层人民,有着传播速度远甚于瘟疫的群体恐慌。对于当权者来说,恐惧是柄双刃剑,掌握得好,它能为你的统治带来绝佳的巩固作用;但如果它超出了你的控制能力范围,便会化为不可逆转的浩劫。
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桑从车内探出了头。
亲王府邸的规模不禁让他倒吸了一口气。这是座美轮美奂的豪宅,青砖碧瓦的高耸围墙,平滑一如无波的湖面。气势慑人的府院大门雄壮威严,数十个拳头大小的铜质铆钉光可鉴人。六个衣甲光鲜的彪形门侍侧立两旁,威风凛凛。透过高大的围墙,能看到庭院中几棵枝繁叶盛的花树,以及错落有致的高矮楼宇,建筑之壮观,竟让人抑制不住顶礼膜拜的冲动。
桑对车夫吩咐了几句,如果两盏茶的时间自己还没有出来,就让车夫自行回去。
然后他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袍带,捏着玉骨扇,走向了王府大门。
对于自己的紧张,桑觉得有些可笑,就是当初自己第一次面试时,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心理压力。素未谋面的亲王殿下也真是看得起自己,还未相见,就放出了这么大的威压来。
踏上五级阶梯来到门前,桑正欲开口,门侍中一个长官模样的胖子上前笑脸相迎。
“敢问来人可是朱雀大人的座上宾,桑公子?”胖子深鞠一躬,颔首相询。他的盔甲铿锵有声,由于甲胄在身,他鞠躬的幅度已经到了极限。
桑忙叠手还礼,“不敢不敢!狂妄小生鲍桑,斗胆冒进,来复殿下两日之邀!”桑看了一眼胖子左臂上铸着铁羽鹰兽的荆棘臂章,又说,“烦劳勋赞大人通禀一声!”
胖子看着桑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个让人不易察觉的小小停顿。“殿下早有吩咐,今日之内,桑公子几时来访,我等都不得阻拦。殿下正在内院恭候大驾。”胖子说着,抬手对桑做了个“请”的姿势。
桑跟着胖子走进了王府。王府的设计堪称匠心独具,从外面看,让人感到雄伟壮观,当置身其中时,又让人深深的体味到了典雅清幽。
府中分有外庭和内院,胖子将桑引到内院的月形拱门前,便止步不前了。“公子!王府的内院我是不能进入的,还得请您自行前去!说来也真是不巧,内院的门童和一些仆役,都在今天归家省亲了,连个能为您引路的人都没有,真是失礼了。”
桑又和他客套了几句,然后独自走进拱门。
内院中,首先映入眼界的是一片幽薰的花海,芳香扑鼻沁人心脾。再然后是一片斜月形的池塘,塘中萌生着数不尽的浮萍蓓蕾,与铺架在池塘上的雕木秀桥相得益彰,赏心悦目。
看着眼前的木桥,桑的额头上沁出了薄薄一层汗。儿时一次落水,让他对桥产生了阴影,每每再看到这种浮在水面上的建筑时,桑的心中都会不安的悸动。
桥对岸不远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楼宇群落,似乎在向桑招手,但他却怎么也无法跨过这宽度不及六米的“鸿沟”。
桑摇头发笑,然后决定绕过池塘继续前进。
百花丛中过,桑沾了一身的幽薰花瓣和嫩蕊。绕过池塘,又穿过了一片低低的矮灌,他隐隐的听到了,在几颗花树之后,一个宛如莺燕呢喃般的少女之音在低声哼唱着什么。
还未见到亲王,便冲撞亲王府的女眷,这绝对是大大的不妙,所以桑决定原路返回。但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突然听到了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大声说:“姑娘你看!树后面有个人。”
说话之人的语气,不但没有丝毫惊慌和紧张,反倒像是透着股欣喜。
桑在动身来这里之前,做出过种种尴尬场面的猜想,却唯独没有想过当下这种境遇。被几个青年女子怀疑成别有居心的歹人,饶是他勤学博览,巧舌如簧,却也只能将自己越描越黑。
他一晃身,抖落衣衫上附着的娇艳花蕊,带着一脸阳光刺破云层般的灿烂笑容,从树后现身。
面前靠近楼阁的那片空地上,有一棵挺拔刚劲的聆风古树,树下绿草如茵,有一主一仆两个年轻女子正在盯着桑不住的打量。女仆看上去像是一个时值妙龄的俏颜妇人,容貌清丽端庄得体,站在主人身侧。
而坐在丝绦环就的秋千上的主人,一身娇俏的打扮,不时用穿着骨鞋的小脚踏一下地面,让秋千摆动起来。她的脸上掩着轻纱,让人无从得窥全貌,但两只纤细俏皮的黛眉下,那双会说话的美丽眼睛,却又能引起旁人无尽的遐想。
这个主人的年龄绝超不过二十岁,光凭那双眼睛,就让桑领略到了她含娇待放的那股矜持。那双美眸中灵动的眼波,竟让桑在心底泛起了一缕不忍和惋惜。当极致美好的事物出现在你眼前时,你会觉得,即使多看上一眼,也是一种对于美丽的损毁。
就在这时,天际的乌云倒也识趣,耐不住地上佳人的耀眼夺目,竞相消散于无形。和煦的日光倾泻下来,打在古树巴掌大的树叶上,有如实质一般的沙沙作响,溅起光晕一片。一缕清风裹着花香,徐徐而过,吹去了人心头的阴霾,又用馨香将之填满。
“小可是应亲王殿下之邀前来拜会的鲍桑,一时唐突走错了路径,这才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恕罪!”桑回过神,赶忙俯身施礼赔罪。
“你就是王爷今天的客人呀!看你年纪轻轻的样子,王爷为什么会这么看重你呢?”这个小姐的身姿毫无转变,仍是不时踏着脚下绿地。
旁边的女仆发觉主人言语欠妥,嗔怨的说了一声:“姑娘!这是贵客!”。
桑不得不重新猜测这个小姐的身份了。原本以为,这是亲王家的千金或是义女。但仆人却称她为“姑娘”,于是桑又想到了,这可能是亲王私藏的娇妾或是宠姬。将一个“祛颜避容”的绝色美人金屋藏娇,倒也不失“亲王善淫”的名声。
但这小姐浑身上下洋溢着的青春和稚嫩,浑然没有半分的做作。难到她就是当年亲王殿下奉王命风光迎娶的那个女孩不成?
似乎也不对,那样的话,仆人就该称其为“夫人”才是。而且,桑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分不清,未经人事的女孩和以为人妻的妇人之间那天差地远的区别。即使是这女孩幼年时期,因为一次被侵犯而遗留下来的阴影,也逃不脱桑的眼睛。
前几天九位准星将聚首时,桑只看了一眼,便悄悄告诉大韵,拘尾会寻到的那个阿婕,一定是人妻之身,而且还看出她已经有了后代。就是性情寡淡一如大韵,也是对桑的眼力钦佩不已。
桑将玉骨扇伏在胸口,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不卑不亢的笑道:“虽然万不该怀疑殿下的眼光,但小姐所言却也极是,在下才疏学浅,恐怕当真辜负了殿下的礼遇!”
女仆上前一步,对着桑垂手浅拜,而那个小姐却仍坐在秋千上不露声色的打量着他。这柔若秋水的目光虽不逼人,但也让桑觉得着实难耐。
这时候,亲王殿下从最邻近的一幢楼阁后面走了出来。殿下没有穿外袍,上身只穿了一件百褶汗衫,敞开的胸口露着紧致而健美的肌肉,全然一副闲暇悠然的样子。他的手中拿着一个绣球,看到了桑之后,他笑着朝这边喊了一句:“接着!”,然后一脚将绣球踢向了桑。
桑抬起脚来,将球在脚上颠了两下之后拿在手中,对着走过来的亲王行了个抚胸礼,“小可见过亲王殿下!”
亲王推了推脸上的眼罩,这才让人留意到,他是双手上竟还戴着浅色的丝绒手套。
“你认得我?”亲王说,但随后他就觉得这话问的多余。能在王府中穿得这么随性的,除了亲王自己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