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个发明家,剑少在心底赞叹不已。他所赞叹的不是这些器具的构造精巧,而是老头与这整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超前意识。当然不能指望他造出飞机大炮来,但越是细小的物件,越是能反应出一个人的认知境界。
突然间,老头大喝一声,匆忙放下手中的器械,他捂着脸上的一条血痕“嘶嘶”抽气。
剑少忙问:“怎么啦?零号机暴走了吗?”
老头不好意思的一笑,“你别被吓到!出点儿意外是常有的事。”
“前途光明,但道路曲折,探索在最前面的人难免有所牺牲!这是谁也避免不了的。”剑少笑着说。
老头如遇知音般的狂喜起来,忙问道:“小子!你觉得造出厉害的兵器来好,还是造出方便生活的工具来好?”
剑少拿着老头的削皮机,像拿着一个飞机模型那样在空中飞来飞去,嘴里还模仿着飞机飞行时发出的“呜、呜”声,然后“飞机模型”沿着桌面“跑到”平稳着陆。
“当然要以致力民生,方便生活为主啦!打仗不是天天都有,但日子是每天都要过的。”剑少说。
老头哭着说:“你要是不给我做徒弟,我就打断你的腿!”
仓室中,对老头的掌故有所了解的人,他们都感到头脑中一阵晕眩,老头的话,不得不让人马上想起了他的誓言,和他天下第一的盛名。多少人忌惮着,那个被神明唾弃的怪胎啊!多少人处心积虑的,想继承天下第一的衣钵啊!
剑少板起脸说:“等我有命回来再说吧!我赶时间去三千世界,你别磨蹭了。”
托协舒了口气,别的先不去考虑,剑少终于知道办正事儿了。
老头失望的看着剑少,说:“那好吧!不过,‘三千世界’不是说进就进的,得在你身上进行个仪式!”
然后,老头将他对于三千世界的认知,简要的诉说了一番。
世人都以为,大家生活着的空间是立体的,但如果跳离开这个空间之外,找出一个假想出来的时空盲点来观察,你所熟悉着的一些,其实都处在同一平面上。所以在这个空间中,你根本无法逃逸出来。但这又不是绝对的,当你的移动速度足够快,接近某个临界点或是接近某种频率时,这个平面就会被扭曲;当你的移动速度与那个临界点等值,或是超越时,平面会被拉伸出一个通洞。
但那种速度是人类绝对无法生成的,也是人类绝对无法承受的。如果速度无法满足,那就只能把距离无限缩短了。钢角锥的维阵便能达到这种功效,血肉之躯在无极短的空洞中穿梭还是风险过大,所以要通过一种仪式来把人变成一个符号,化整为零,将个体变成一个点。可这种仪式又只能加诸在某些特定的人身上,比如川胁推荐的星首,剑少。
老头从怀里拿出一盒油膏来,对长思说:“你来帮他做仪式脸谱,我出了血,会坏了这油膏的效力!”
长思看了下满脸鄙夷的众人,站在原地不动。身为怪胎,一个传播罪恶的源泉,还是尽量少与人接触的好!
剑少夺过盒子走向长思说:“在哪里画呀?在脸上吗?帮我画得威风一些!”说完,便站在长思面前,闭起眼睛探过脸来。
司礼凝眉道:“主祭大人!听说这炙凫大师的贤徒是……,”他顿了顿,接着说,“未免不妥吧!”
老头颤抖了起来,满目凶光的正欲发作,却听得川胁主祭说:“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倘若真是什么罪恶怪邪,我教宫殿中人哪个还得苟活。”
长思蹑斜着看来,心说:话虽说得漂亮,我要是上前抱你,一定比谁躲得都快!
她摇摇头,也不再多做计较,打开盒子就朝剑少脸上涂抹油膏。
剑少突然闻到那油膏有股刺鼻的气味,回头对老头大喊:“老家伙,我招你惹你啦?怎么拿鞋油来糊弄我!”
长思忙扭动剑少的脖子说:“别动!”
剑少怕自己被人耍,飞快的粘着油膏给长思抹出了个花猫脸。长思阴着脸问:“你想干嘛?”
剑少便不再做声,老老实实的任她摆布。
先是白膏铺底,再是黑膏勾秀,长思笔笔专注,一张黑十字门蝴蝶脸谱已稍具雏形。
老头刚刚的怒火以平息了大半,他走到另一侧的墙角,扶着一个数百斤重的生铁大锤,对众人口气极差的说:“你们出来个抡锤的!待会儿打通三千世界,全靠这一锤定音!”
本来抡锤的人应该是长思,不过刚刚那个司礼大人太惹人讨厌,老头也不打算和他们讲理了,准备先将他们戏耍一番,再让长思出手收场。
整个裹角部宫殿以及宫殿周边百步之内,除了某些经过特殊处理的地方外,没人可以动用符术力量。而依照普通人的体力,不会有人挥舞得起这把大锤。在现有的教职人员中,以大祭司阍沙的形体最为彪悍,但此时阍沙正陪同其他大祭司在主祭大厅议事,所有人便将目光放在了大韵的身上。
如果以大韵的体力也不能胜任的话,主祭大人只好去找守门的蛟首力士了。
大韵盯着这些老老少少期盼的眼神,他怒火中烧。他很明白,靠自己的力气来拖动大锤已经算很勉强了,若是想挥舞起来决计是力所不能的。
人群最后的老西儿突然开了腔儿,他闷闷的说:“这个,要是出力气的活儿,还是让俺来啵!”
在一片有如坐观耍猴儿的目光中,老西儿踉踉跄跄的走到大锤旁边,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抓稳锤柄,闷哼一声“起!”,一瞬间他头上、臂上青筋绽起,众人只觉得地动山摇,罡风扑面,无不看得心惊肉跳。
大锤却纹丝未动,老西儿放开双手,提了提裤子说:“俺就说这裤腰做肥咧,那裁缝偏偏就是不信!”
众人都像被骗了一般,纷纷露出杀人的目光来。听得人群中几个人在喝倒彩,“吁!”。
叔宝一脸认真的说:“兄弟!要不要我来帮把手儿!”
老西儿回头笑笑,“不着急!不着急!俺提了裤子就好咧!”说罢,内力运足,大臂绷紧,“呼”的一声将百斤大锤举过头顶,只听得他闷哼一声“八十!”,忽起千钧之力,将锤头直捣地面,“轰隆隆”烟尘四起,仓室中杯盏摇晃桌椅颤动,人人都觉得脚心发麻;“喀拉拉”碎石崩溅,地面出现了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深坑。
正在为脸颊敷药的老头扯着脖子喊:“我的地面儿啊!谁让你朝那儿砸啦?拿脚趾头想也该是砸在圆阵里面啊!”
看着自己露出脚趾头的皮靴,老西儿也是心疼不已,刚刚用力过猛,硬是把鞋绷得开了绽。
老头正想连蹿带蹦的上去争辩,却看到一旁的长思抹着自己的花猫脸说:“画好了!”
剑少猛的转过脸来,先把老头吓了一跳。
老头忙拍着心口,惊魂初定的说:“大功告成!小徒弟你进入圆阵时一定要吟诵一句口令!”
剑少觉得脸上很痒,就想用手去抓,却被长思给阻止了。这才想起脸上的油彩画是长思的心血,便强忍着瘙痒对老头说:“什么口令?”
老头大开大合的亮起了身段,“哇呀呀呀!喳、喳、喳!”
剑少特过瘾的跟着学了起来,自己脸上是什么熊样想也知道,但现在反悔未免有点晚了,那就破罐破摔吧!
长思走过来,一巴掌打在老头的头上,“别玩了!快点儿干正事。”说着,她便走到钢角圆阵前坐下,两只手伸到两个钢角锥中的机括处。
老头对老西儿说:“等我们离手后,你就将大锤砸向圆阵的中心!”
然后他也坐到圆阵前与长思对面的位置,将双手放在机括上,并且又在他两肋下伸出四肢金属触腕,分别钳住了其他钢角锥中的机括。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的将所有机括同时扳动。
翁名声乍起,犹如百万金戈铁马汹涌而至,圆阵中一团黑光骤现,好似反旋的涡流般,由八个锥脚流出,在圆阵的最中心点汇聚。黑光的中心狭长起来,师徒二人马上放手离身。
一侧的老西儿急忙提了下裤子,“八十!”
大锤势道凌厉的破空而至,恍若天神之力,冲击在虚幻若无的黑光上,却如同撞响了一口老钟,“咚……”,磅礴之音蔓延开去,覆盖了所有一切。然后是碎石崩离声骤起,宛若一座大山被砸通。
老头斜倚着桌子,拔出不知何时戴上的耳塞来,背对剑少说:“小徒弟,过会儿你进入圆阵的一刻,在第一时间里一定要保证,你的身体最大面积的与黑光接触,我建议你扑进去,或是躺进去!”说着,老头在桌上找了杯水来喝。
剑少耳音嗡鸣,只听到说让他扑进去,便听话的跑向圆阵,向慢慢化开的黑光中扑去,一路的张牙舞爪,一路的哇呀呀呀。
一切都是为了老姐。为了那从出生开始就欺负自己的暴力女。老姐只在自己面前哭过两次,一次是在他们小时候,另一次则是在不久之前。剑少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那个男人婆淡漠的眼泪,灼伤得如此体无完肤、面目全非。
伴随着一声“喳、喳、喳!”之后,剑少扑了进去,紧跟着就是“嘭”的一记闷响,是人的身体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的声音。
剑少满脸痛苦的在圆阵中爬起来,指着不远处的老头说:“你大爷的!你是不是整死我你才开心?”看来他并没有顺利的进入三千世界。
人群中的桑,头脑间灵光一闪,“难道这又是试炼吗?只是叫大家看到剑少的决心吗?如此的大费周章,而且还是在拘尾会中人的面前,这样做有必要吗?”
桑总是喜欢用抱着极度怀疑的态度去看一些事情,他慢慢的朝老头走去。
老头将半口水硬吞了下去,另外半口直接呛了出来,他看着冲过来的剑少低头嘟囔:“谁也没叫你马上就从进去啊!”
剑少跑过来,两只手用力的挤捏着老头沟壑密布的老脸。可能是老头觉得心里有愧,没有发动护甲上的任何机关。他的整张脸被剑少搓出了种种可笑的表情来。
“老家伙,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大的蹂躏了一番之后,连老头脸上的伤口都有了开裂的趋势,剑少揪下了他的一缕胡子。
老头疼得倒抽冷气,但还是满脸赔笑。
桑走上前说道:“大师,您对三千世界的理论,似乎有诸多逻辑上的漏洞,我们姑且不去多做分辨。只不过依照那个理论,也只是能把剑少送出这个世界而已,那样,他不仍是吉凶难料么?”
老头笑容一敛,对桑说:“你懂什么!”然后又是一番对于三千世界的简要推论。
三千世界并不是一个位面世界,而是一个与恒琅位面若即若离的时空扭蒂。如果说主观世界的恒琅是一个平面,那么三千世界则是一个球面。但这球面远远不止一层,这也是三千世界之所以号称“三千”的由来。三千世界就像是黑洞,虽然没人直接进入过,但也不妨碍人们用理论和自然规律去推理。
游离的物体很容易就能进入表层球面,而且更容易突破第一层到达第二层,依次类推,直至掉入所有球面的内芯。在这过程中,会发生一个有趣的现象,物体的质量、或是寿命,亦或是其他一些可以直观衡量出量的变化的东西会逐级倍减,举个例子来说,在第一球面你的身高是十米,但到了第二球面时就会变成五米。也可以说成,越向内进入,时空的膨胀度反而越是厉害。
剑少听得眼皮直跳,“那我掉进最内芯的时候,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老头呲着牙说:“那你就彻底回不来了!那里是意识力递减的地方,进入表层之后,无论你找没找到所寻的东西,都要尽快在一天内赶回来!”
剑少忙问:“那我怎么回来啊?难道要在腰上绑根绳子吗?”
“绑绳子?那样只能把你的身体在瞬间撕成两节。在那里回来的方法很简单,就是,飞速下坠!找一个落差大于你身长十倍的地方下坠,你就能回来了。小徒弟,别说师父不心疼你,在那里你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睡觉!意识混沌你会很危险!”老头抠着牙说,他吸了下鼻子,又开始抠鼻孔,“还有就是,在你回来之前,如果我和你师姐出意外死了,你也无法顺利的回来!”
剑少的腿开始发起抖来,“你们的身子骨挺硬朗的,这个倒是不用担心!”
老头换手去抠另一侧鼻孔,“那可难说!我的仇家太多了,年轻时,世人都说我为虎作伥,虽然现在躲在圣地中,也保不齐突然冲出来个人要取我老命!”
对老头的这种说法,剑少倒是嗤之以鼻,这老头也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先不说有这么多人会保护他,就是他那套护甲,也不可能什么作用都不发挥吧!
这时候,那面的圆阵中又发出了一记磅礴激荡的钟鸣声,阵中的黑波潋滟,忽而又静若止水,如同一个纯平的镜面,但却漆黑得反射不出任何光亮,直如一个黑洞。
老头叹了口气,看着剑少说:“通了,你去吧!一切小心。”
剑少开始犹豫了,这分明是赶鸭子上架啊!他在人群中寻觅了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在了蜜儿脸上。
蜜儿直视着他的滑稽脸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一……,蜜儿姐!如果我死了,老白她一定会高兴得哈哈大笑。你能答应我,别和她一起笑吗?”剑少深深的呼吸着。其实,他大可以哭闹着说不去的,谁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蜜儿一时间竟感到心头酸楚,这是剑少第一次叫她蜜儿。
“那要是她哭了呢?”蜜儿低低的问,剑少的那点儿小心思还是骗不过她的。
剑少摆好了冲刺的姿势,“那你一定要答应我!别和她一起哭!”说完,便向圆阵冲去。
大家好像都忽略了,剑少此行是冒着前所未有的巨大风险。也忽略了,作为一个十几岁少年,他心里对于未知的恐慌,和对于这次半强迫性质涉险的无奈与彷徨。忽略了他的绝望。忽略了他的挣扎。忽略了他的,一切一切。
有人把理由挂在嘴边,有人将步伐印在脚下。哇呀呀呀!
剑少纵身跃向圆阵时,他伸展手臂,摆成一个大一字,紧闭起双眼扑向圆阵中心。那一刻,他好像真的感到时间开始变慢了,所有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的身体,正一寸一寸的浸入黑光,睁开眼来,黑光中浮现出了一整条烟波浩渺的银河。
就在剑少欲下未下之时,整个仓室的屋顶一霎间黑云滚滚,伴随着光电游走,一个服泽华美的人从黑云中俯身而出,他手中握着一个莫可名状的古怪器械,还未落稳身形时,便对着老头炙凫?佑蠖暴喝连连,“老不死的纳命来!”
屋子里所有反应过来的人,都马上冲上来去保护老头。谁都记得老头刚刚说过,如果他死掉,剑少便再也回不来了。这时候,剑少已经完全的进入了黑光之中。
“真的有仇家呀!”这是剑少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所有人惊愕的叫喝声已离他远去。他感到自己的双手,连同整个身体都扭曲了起来。这才想起老头说过的,他现在是一个符号。但他希望自己的身体,不要变成像感叹号那种头脚分离的符号才好!
喳、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