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洲煨钵泸国境边陲小镇,复行东南向十里路程,便可越境抵达艏阽统国土西北。
煨钵泸是以军工锻造在南洲闻名遐迩,但却是永久性质的中立国度,该国出口量最大的产品就是武器配件,煨钵泸锻造军工半成品已有百千年历史,交易刀弓器械无数,但世间却没有一件完全由此国打造而出的兵器。这听上去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却是煨钵泸的安身立命之道,如果有人来这里订购一批战刀,往往只能得到锻造精良的刀身,所有刀具上没有护手,没有锷口,更加没有握柄。这有些像是胆小怕事的军火商,总是要将枪支和弹药分开交易一样。
但领土狭小,国力并不繁荣的煨钵泸并不是胆小怕事,地处周边三大国度的夹缝之中而从未被任何势力所袭扰,并不是谨小慎微就能做到的。也正是因为地域尴尬,如果煨钵泸不能将一碗水端平,即便他如何强调自己的中立性,也将朝不保夕。
所有人住进了边陲小镇中的一家客栈,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再有几天的车程便会抵达铿跌神教总坛所在,但白衣人却在这里闹得并不厉害。由北向南这一路上的所行所见,尽是白衣人在搜找拘尾会与裹角部的残余信众,往往不问青红皂白,以种种牵强理由甚至是臆想猜测,便直接残人肢体。但在煨钵泸中这种现象却有很大程度的控制,尤其是众人投宿的这个小镇,进驻此地的白衣人只在一天中沿镇寻视两周,路遇行人礼让恭敬,不会无故惊扰本地百姓,很有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意思。
这反倒让裹角部的几个大祭司在心中不胜纠结,邪教作乱不怕,自古张狂的势力都不会久保,怕的就是他们建立秩序,恪守准则。有了行事操守,就证明他们有了明确的目标,有了目标与追求的邪教,其他外力便很难将这个教义团体的有生力量赶尽杀绝,即使灭了他们的总坛,破毁他们的所有组织,这股势力仍然不会被消除干净,少则三五年,多则几十年,只要再出现一位野心勃勃的领袖,铿跌教众的残党余孽与暗中吸收培植的新生力量,便会像野草一样遍地丛生,纵使燎原大火一次次的无情焚烧,只要春风吹过,又是满眼的新芽。
水主走到了客栈楼下,看到桑正站在迎宾柜台前,他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在手中剃刀上轻轻掠过,头发便断为两截。
“好锋利,不愧是锻造之乡煨钵泸的刀具!”桑笑着对柜台中的侍应说,“谢谢了,小可用过之后,马上就来送还!”
侍应倒是没多么热情,她收了桑的五十古蛮之后,将一张押金条放到了桑的手里。
桑转过身,对着水主点头施礼,便直接回了二楼客房。
水主来到柜台,对侍应说:“麻烦借用一把剪刀,我家孩子头发长了,需要打理一下!”
侍应显得有些极不耐烦,世人觊觎煨钵泸的刀剑铁器,就连客栈酒居中的日常铁质用具也是频频失窃,所以客栈中出借铁质器物都需要交付押金,酒居中明文规定,请勿自带酒水,但一定要自备刀叉。
侍应觉得,今天入住的这些外洲人未必会偷拿这些用品,但一定也是对煨钵泸铸铁工艺仰慕已久,所以他们变着法儿的来借东西过过手瘾。
水主捏着押金条不觉好笑。但手上的剪刀触手沉重,锋利而精巧,如果带回中洲,确实也值得七十古蛮的价钱。
推开客房的木门,水主正要走进去的时候,剑少却直接冲了过来,抱在了她的身上。
“偶像,最近我让你费心了,现在我想通了许多事情,今后再也不会那么任性了!”剑少将头靠在水主的肩膀上说。
“你怎么了?”水主有些好奇的问,因为她知道,剑少不是会随便就来拥抱别人的性格,“你是不是不想理发呀?那就直接跟我说好了,用不着临时来和我卖乖!”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觉得很对不起你。当初你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才打消了去西欧的念头,但坦白的说,我那样做并不是为了你,你会原谅我吗?”剑少低着头问。
水主扬起唇角,剑少的那些小伎俩,只会令人迷惑一时,两三天之后,当局者就会明白他想做什么。“你又不是眠术师,可以操控别人心神,即使你说得天花乱坠,最后拿主意的人却还是我自己。而且更重要的是,你的那些话里没有一句是在说谎,我又怎么好怨恨你呢?”水主说。
剑少放开水主,然后倒退了两步说:“偶像,你现在有没有什么特别期待的事?”
“我现在特别期待你能老老实实的坐下!”水主晃了晃手中的剪刀。
“我认真的!”剑少的一只手暗暗搓捏了两下,他蹙起眉毛说,“虽然咱们也认识得够久了,但我突然发现,我对你几乎没什么了解,不知道你的愿望,不了解你的希求,甚至连你喜欢吃什么东西都没有印象。”
水主被问得有些无措,剑少在她面前是多变的,水主看过他的深沉,忧郁,惫懒,他的自信,骄傲,无邪,所以水主经常拿不准,自己该用哪一种态度来面对他。
“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很多时候,我都在寻觅一个结实的肩膀。”水主转身关上了房门,接着说,“这条肩膀一定要足够结实和温暖,能够使人无忧忘我的依偎,如果在我的生命中,真的出现了这条肩膀,我将别无所求。但,不论是任何时候,我都绝不会依偎上去,只要这条肩膀让我明白,他是因我而生,就足够了。这是我作为一个柔弱女人的唯一幻想,目标不管是定得太过高远,还是太过现实,总会让人没有力气。我还很小的时候,师姐曾对我说过,我这一生都在为了守候而过活,我所守候着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我心中的一丝幻想,一抹念恋。”
“柏拉图式恋爱吗?”剑少双手交叉在自己胸口前,看着水主说,“你想要肩膀啊,真巧了,我正好有两条!很结实,而且也很暖,尤其是发烧感冒的时候!”
水主掩起嘴唇笑不停口,她一边走向房间中的茶桌,一边背对着剑少说:“你又开始跟我装小孩子了是不是,每当碰到你答无可答的问题时,你就会用自己的年纪来作掩护!”
剑少拍着自己的肱二头肌说:“很可笑吗?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总会有人怀疑呢?你站着别动!”
水主带着一丝疑惑停下脚步,但还没等她转过身去,自己的****就被剑少抱紧了。剑少弓起双腿猛一用力,以举杠铃的标准姿势,将水主的身体从地上抱了起来。
水主一开始还没明白剑少是什么意思,随后就笑着对他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的肩膀很结实,放我下来吧!”
剑少稍稍松脱两手,便抱在了水主腰上,让她缓缓的双脚落地。
“要是闹够了,就快去搬椅子过来坐好!”水主转过身来,揪了下剑少的耳朵说。
“哦!”剑少跑过去搬来椅子。
第二天,大家吃过早餐后结算了所有费用,便架好车马,继续向前行驶而去。
看着坐在车中不时偷偷打呵欠的水主,一旁的御火对她问道:“你是怎么了,昨晚没有休息够吗?”
“没有,休息得很好!”水主笑着回答,然后为躺在自己腿上熟睡的剑少盖好衣服。
御火也笑了笑,“休息得很好?那你的袜子呢?”
水主低头看了下自己的双脚说:“今早起得有些急,寻不到了,大家又匆忙赶路,所以也没多做理会!”
御火从自己行囊中翻找出一双袜子,“你啊,真是不让人省心!邪教信徒全凭着是否穿着鞋袜,来判断我教中人,你光脚穿着一双鞋子,太容易使人起疑。”御火看着水主说,“你还小吗?做事这般毛燥,到底想让老身为你操心到何时!”
水主瞥了眼坐在前面闭目歇神的玄武,又看了下玄武身旁,咬着半块儿吊饼打瞌睡的叔宝,不由得心中一松。御火对她的说教要是被人听去了,她的形象会大大受损。
“这小子,怎么样了?”御火看着剑少问道,“看今晨的意思,他的心态似乎又恢复如常了!”
水主听后,笑着摸了下剑少的脸。“这是个好孩子,他在强颜欢笑给别人看,生怕因为他自己的失常而影响了别人!”水主有些出神的说,“我也险些就被他给骗了,心里的伤,哪有那么容易就会好转。昨晚他和我说了许多话,都是过去的开心事,只是每次谈及到珍瑟时,他都刻意的调转话题。我有预感,他是真心诚意的想为我做些事情,想在为我疗伤的时候,也同时治愈他自己。”
御火缓缓合上眼睛,低声说道:“虞儿,你说老身这辈子,活得洒脱么?”
水主笑靥缱绻,将头靠在了车厢内壁上,“大人,您的境界,我可比之不来,您的魄力,我更加望尘莫及。您的大爱无人堪比,我只是个微不足道,而又极其懦弱的小女人,连我自己都想遗弃了自己。”
御火发出一声轻叹,再也没有继续说什么。
时间不到晌午,和煦温暖的日光照得让人发困,车里的人都在昏昏欲睡间,突然听到驾车的大韵在外面猛的敲了两下车厢,然后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
几个人挑开车窗向外看去,发现前方的路上,站着为数众多的白衣人,多到叫人一眼看不到头。马车早已进入了艏阽统国境,再有一至两天的车程,便可接近铿跌总坛神庙,所有人都不曾料想,在这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居然据守着这种数量的铿跌信徒。
桑所驾驭的马车走在前面,一路上都是如此,因为这样能方便朱雀掏钱行贿。
“各位神仆大人辛苦了!”桑笑着对走上前来的几个白衣人说道。
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白衣人看了看桑,面无表情的对他问道:“你们车上有多少人?是从哪里来的,准备去哪里?”
桑从车上跳了下来,浅鞠一礼说:“我们这是两家人在结伴赶路,从洲外来的,要去艏阽统西南的尚簟篪中寻人!”
“寻什么人?”白衣人斜眼看着桑,语速极快的问。白衣人的说话口音,有几分东洲的味道。
桑低头浅笑,“回您的话,寻的是小可尚未见面的混客!”桑说。
“什么混客?”白衣人又问道,但随即一拍额头说,“哦,你是中洲来的吧,这我懂!西洲的人称自己妻子为‘婆姨’,到了东洲就叫‘堂怜’,听说北洲的妻子在生产前叫‘鲁奴’,生产后叫‘柯榻’,而你们中洲就叫‘混客’。”
桑一脸崇拜的说:“大人您好见识,博学强记,令小可钦佩万般!”
白衣人马上喜形于色了起来,但他看了下自己身边的其他人,便清了下嗓子,收敛得意说:“让你们车上的人统统下来,一个不剩的去那边打烙印!”
桑急着追问:“大人,我们要打什么烙印啊?难道想通过这里,就必须烫伤皮肉不成?大人您帮帮小可,我当年被指腹为婚,还尚未见得混客一面,若是烫伤了头脸面皮,人家一定不肯下嫁。小可万里迢迢一片赤诚,可不该到了近前却又无功而返啊!”
“看你那点儿出息,相貌倒还算是不错,可却是个软种!”白衣人一脸瞧他不起的表情,“我说的烙印不是火烧红铁烫烙体肤,而是由我教内的巫术师给你们打下印记,有了这印记,才能实时掌握你们的动向。这烙印不会伤你身体分毫,而且只需三五日内便可消除干净,这不是我们的术士无能,而是每天都要大量结印,如若过量施术会很啰嗦!”
白衣人掏了掏耳朵,然后吹着指甲说:“而且,在打下烙印的过程中,能直接判断出你们是否身傍符术。要知道,裹角部和拘尾会的那套东西都害人不浅,如若放任符道众的漏网之鱼来我神教滋扰搅闹,我铿跌颜面何存!”
僵局,面对着几百人的铿跌信徒,还有其中掺杂着的巫术师,马车中的几个大祭司不可能在控制符术波动的情形下将之全歼,如果大祭司们广开杀戒不留活口,或者使用一个大型术阵让这些人集体晕厥,那么强大的元素波动,就会像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突然点亮了一个六百瓦的白炽灯泡一样惹人注目。五位大祭司,每位都是单一符道领域中的巅峰强者,施展的术力震撼之强,远比教中主祭、枢机更加精纯庞大。
这段时间中,几个大祭司都在克制着自身的术力波动,他们知道,如果己方的存在一旦被人发觉到的话,首先找上门来的绝对不会是那两尊邪器,而是积千累万的铿跌信徒,纵使挥手间可敌百十人的大祭司,也会有人困术乏的时刻,而且,这个邪教中到底吸纳了多少巫术师,这些巫术师的修为是高是低,又是令人不得不防的一个变数。
就算不去考虑这些让人头疼的细枝末节,神星将的安危却是每个大祭司都必须要考虑妥善的事情。所以,最为现实的做法就是一路低调走来,找到邪器后猝然发难。
但现在却要让巫术师在每人身上都设下烙印,这可真是要了命了。术力烙印是许多异术中都有的一门课程,根据修为的程度不同,所设下烙印的作用也不尽相同。但施展术力烙印有一条铁律,就是施术者与施术对象的等级差异,在同一种业术中,只能是高等级的术士向低等级的术士或普通人施加烙印,最大底限是同级别的术士相互施加,如果低等级术士向高等级术士施加的话,与服毒跳楼中开枪自杀全然无异,术力反噬会在顷刻间结束他的生命。
而且,术力烙印还能有效的检测出别种异术修习者,任何两种异术间都没有过高的契合性,这种相互排斥,会造成烙印的“滑移”,比方说,一个巫术师在一个符术师的手臂上设下巫道烙印,设置完成后,这个烙印绝不会老老实实的呆在符术师的手臂上,有可能“滑移”到了大腿根儿,有可能“滑移”到了后脑勺儿。
桑僵在原地,一时间连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要是现在马上掉头离开的话,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了。花钱贿赂似乎也行不通,如果心里没有鬼,就根本没必要逃脱不疼不痒的术力烙印。
“大人!”桑对着白衣人会心一笑。笑容也是一种语言,桑在向白衣人传递着一个只可意会的讯息,“大人,请借一步说话!”桑将手放在了口袋上,“我们这车上有些情由,还要请您听小可说上一说。”
白衣人看了下两旁的其他人,便带着一脸做作的无奈,向桑这边走来。“什么情由,我听你说说看!”
桑和白衣人走到了车厢后端,桑说:“大人,我们这车上既有老人又有女眷,在这么多神仆大人眼前抛头露面,尤其是那几个女眷,简直会羞煞了人!”
“你这车上有古怪吧!”白衣人的双眼瞬间冷了起来,现在他只要大喊一声,几百来众信徒上前打杀,能将他们连人带马践踏得渣也不留。
“有什么古怪啊!大人!”桑谦和的笑着,将一卷儿良票塞进了白衣人手中,“我只是想求那位会打烙印的大人轻挪贵步,到我们车里去逐个施术罢了!”
等巫术师上车之后再将其制伏,虽然是个下策,但总好过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