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韵正站在甲板上打着军体拳，他身旁的不远处，是坐在一张躺椅上似睡非睡的御火。靠近舱楼这边的是叔宝和玄武，他们相对着坐在甲板上，似乎在讨论着什么。甲板前端有个半封闭的矮阁，一个身肢狭长矫健，胡子拉碴的黑肤壮年汉子正在掌舵，几个水手从他身旁漫不经心的走过时，他吐沫横飞的朝水手们一通乱骂，大概这个黑汉就是船上的船长。
剑少倒着走了几步，他希望能找到桅杆上的海盗旗，可惜三支高不可攀的粗大桅杆上连根头绳儿都没有，这让剑少大感失望。首尾两处的桅杆上倒是有两个高度不等的瞭望台，但那上面却好像并没有什么人，剑少很有种想爬上去的冲动。
船并没有升起帆来，因为现在还是逆风行驶，不过船上配备了一定马力的机关引擎，行速并不算慢。
“你咋这么笨捏！”玄武一巴掌打在了叔宝的头上，“两天前就开始教你，到现在还学不会，你那手比脚还笨，咋就不会打弯儿捏！”
叔宝吐出嘴里的空符纸印，小声嘟囔：“这我怪谁去，在家上网打字儿，我一直都是‘二指禅’，俩二手指头是越使唤越灵，别的手指头就越来越笨。再说我一个开龙门吊的司机，也没想过干别的细致活儿啊！这要是让我媳妇和我老妹来，肯定比我灵，她们都是整十字绣地！还有我妈那针线活儿也不错……”
玄武又一巴掌扇了过来，“说着说着还跟我论上家谱了，你妹子的眼睛马上就要失明了，要是你打不过芽兽，她的病还会更重。那老姑娘都三十多了还没嫁人，你就真想让她这么死喽？”
“你说谁捏？谁是老姑娘啊？”叔宝梗起了脖子，脸上有点儿涨红，“你咋说我都行，你要是说她我可不让！”
玄武一时间也感到了自己的失语，但却又丝毫不肯放下架子，便又一巴掌扇将过来，然后将空符塞进叔宝的嘴里，“接着整！”
“人人都有逆鳞啊！”正在向桅杆上爬的剑少想道，“一个人再温顺，也不可能对所有事情都能做到逆来顺受。”
桅杆上的软绳梯经历年深日久风吹雨打，早已变得硬如钢绳了，也不知绳梯用了什么材质才能这样经久耐用。被磨损的地方露出了硅脂胶和人发，这让剑少有些悚然，不过他却没有放弃向上攀爬的打算。
“大象，大象，你的鼻子怎么那么长。”剑少哼着小曲儿越爬越快，但哼着哼着就咳嗽了起来。
“着凉了吗？”水主在他身后问道。
“没有，这是咸菜吃多了！”剑少笑着回答说，但突然间想到，水主怎么会在身后呢？于是一回头，看到穿了一袭单衣的水主正凌空站在波光壁障上。
水主幻化出一只水质大手，像摘苹果一样将剑少从桅杆上摘下来，放在她自己身后，然后波光壁障承载着两个人，缓缓降落到了甲板上。
“主祭大人和几位元老说过，珍瑟并不适合做你的导师。”水主拿出手帕来擦着剑少的手心说，“而且还说，我比珍瑟更加不适合。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个天性未脱的孩子，而我还未及人母，性情又比较温缓，让我来做你的督导，除了溺爱和放纵我对你没有任何裨益。而珍瑟在这点上比我强于百倍，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对你做什么，比方说她那次当众责罚你，要是换做了我，可就万万做不来的！”
剑少听着听着就觉得右眼皮直跳，看来水主是被人洗脑了。剑少的身份比较独特，在所有神星将中他是最为不可或缺的一人，因为神祗符令是由他找回，再扩散到其他人体内的，从某一方面说，他是一个力量传导的中枢。但他同时又是个各种人生观念尚未长成的少年，幼树不经斧正，只需一点点风斜雨偏的诱惑，便会长歪了身姿。
小孩的模仿力都很强，他会不由自主的效仿着身边的人，所以在珍瑟死后，宗室为剑少提供导师的可选项中并没有水主，当然，这其中也有更多的其他考虑。让剑少跟着仲风，能让剑少变成一个躬亲而达理的人；跟着青龙，能让剑少变成一个韬光养晦的人；就算跟着阍沙，也会让剑少变成一个嫉恶刚直的人。
正像水主自己所说的那样，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水主从未婚嫁，也更没有过子女，冷不防塞给她一个半大孩子来，这让她无所适从。而最让人担忧的就是她内向的性格，把她和剑少放在一起，说她是督导，倒不如说剑少更加容易影响她。而事实上也正是这样。
剑少极力压抑着咳嗽，吞着口水问：“所以呢？”平心而论，他之所以会选择水主做导师，可以无拘无束也是个不小的原因。
“所以，”水主收好手帕，故意拖长了话语，“我要强迫自己做一些改变，至少不能让你觉得，可以无法无天！”
“我一定全力配合，让你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民教师！”剑少说完就准备滑脚，但转身间自己的双脚就被一层冰岩冻结在了甲板上。“干嘛呀？也不能采用这种拴狗式教学吧！”剑少问。
水主莞尔一笑，“你再试试，看能否破解我的禁锢！”
“那样不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吧？就像刚刚那样……”剑少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其实他指的是化解毛土坠时给水主带来的伤害。
“我再说一遍，我和你是两代人，看到了就看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这么说，但水主的脸颊还是爬上了一朵红云，她没想过自己刚想开课，就对着自己的学徒如此“坦诚相见”。
“我是毛土流的二道茬子，对于这一支流的术力反噬没什么抵抗力，但水纹道的术式还不至于将我怎么样。”水主偏过双眸低声问道，“那么当初珍瑟在被你的测试符箓印满全身后，是不是也像我那样狼狈？”
“她的衣服是一块一块剥落的，没你那么干脆利索！”剑少说。
“术力的本源属性不同，映射在术力波动范围内的物质上，也就会有不同效果的变化。”水主掩着脸颊说。剑少说的那句“干脆利索”，让她听得太过刺耳。
“锵”的一声，剑少双掌拍合，脚上的封冻成了满地冰碎，就像被他踩碎了七八只冰糕一样。
不远外的御火和玄武同时向这边转过头来，对于这两个内行中的内行而言，剑少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玄武拍了两下自己的光头，撇着嘴对叔宝喊：“你看人家，吃得没你多，年纪比你小，个头没你高，穿得没你好，人家都已经那样儿了，你咋还这样儿捏？”
叔宝像翻绳儿一样的搭着所有指头，玄武说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他没听懂，但话中的含义他却明白。“小范学什么都灵，我跟他可比不起！”叔宝憨厚的一笑，嘴里的空符再次掉了下来。
剑少对着水主做了个V型的胜利手势，一招鲜吃遍天，看以后谁还能小看自己。
“这只是个初级术阵，有什么好得意的？”水主看着剑少说，“下面我会用一个高级术阵禁锢你的身体，如果你无法挣脱出来，五屈指的时间后我会放开你！”
水主的话引起了御火和玄武的高度重视，也引起了几个水手的兴趣。船员们都知道这批乘客是来头不小的符术师，所以对一些符术领域内的术力释放他们也见怪不怪，长期在海上跑船的人什么没见过？但他们还是停下来驻足观瞧，符术师见得多了，却还没见过像水主这样面容秀美身材傲人的。
水手们站在一旁，相互间心照不宣的保持着沉默。如果是碰上有几分姿色的女客，他们会轻佻的打招呼，吹口哨，甚至上前说上两句荤话，说两个海上的冷笑话。但如果是碰上了难得一见的美色女子，他们反倒会收敛起来，一个个乖得就像绵羊。水主的确是美丽的，但却是那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冷艳。
水主开始了一连串迅捷繁复的叩指手法，大多的符纹绘制，都是手法越复杂，所发挥的威力就越强。
“等一下！怎么能从初级直接跳到高级呢？你太抬举我了，冷静，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千万不要乱来！”剑少一步步向后退却，他虽然不清楚符术的级别差异，但再蠢的人也该看出水主是在动真格的，也不知道她是想树威，还是想更透彻的了解剑少的状况，更或者是单纯在为她那身被化掉的衣服讨个说法。
水主娇喝一声：“水纹道———巎樗雪！”
不远外的玄武差点儿扭断了脖子，另一处的御火“咔吧”一声拧裂了躺椅的扶手。
八棱雪芒大阵在剑少的四面八方一闪而现，组成了犹如巨大雪花般的密闭空间，所有冰墙急速向中心推移，剑少刚咳嗽到一半就被镇成了冰雕，他的两只手还没来得及放在一起。
水主说的五屈指时间是这个阵式的时间上限，过了这个时间，“巎樗雪”就会连带着其中冻结的一切碎裂万端玉石俱焚，这是水主在对战快攻时不留余手的招式。
御火在躺椅上绷直了腰，目不转睛的盯着雪芒大阵，她太惊愕了，最让她感到震惊的是，性情温顺的水主居然会这样极端，大概是剑少搞了什么恶作剧，把水主彻底惹毛了。
玄武的一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光头，看着“巎樗雪”，他差点儿把自己的头皮挠出血。如果剑少能挣脱开这个阵式，他这个神星将可就真的成了一个神话了。
差不多五屈指的时间过去了，玄武和御火不约而同的重重咳嗽了一声，但水主却置若罔闻。这两个大祭司有些沉不住气了，教学不教学先搁一边儿，在他们看来，水主现在有了点儿故意杀人的苗头。
一霎间，冰阵上绽开了几道深达内芯的裂痕，伴随着挡风玻璃被一点点挤碎般的闷裂声响，巨大冰体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御火和玄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们觉得，水主还算知道好歹，没有真想将剑少弄死，冰阵开裂，就说明水主在收起术力。
但当他们看到水主打开了双手，并且向后慢慢后退时，这两个大祭司再次惊愕了起来。对于这种大术式，放开了双手就等于放弃了控制权。水主没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就说明是置身于巎樗薛之中的剑少在破坏这个冰阵。
“哗啦”一声，巨大的冰岩碎裂开，在大块儿大块儿的冰碎中，剑少又开始咳嗽起来，然后打出了个超响亮的喷嚏。
御火从躺椅上站起身，朝这边快步走来，玄武也顶着头上被自己抓出的八条血印走过来，他们见证了一个小小的奇迹，一个二手学徒竟然在没有任何准备和提示的情形下，破解了一个大祭司不留余手的符术禁锢。
剑少抱着肩膀开始哆嗦，刚刚冻结自己的冰阵，比普通寒冰的温度更为恶寒，他颤颤巍巍一摇三晃的朝水主走过来，“偶阿嚏像！差不多了吧，你的衣服，真的是一场意外，大不了我赔钱给你，哪怕是貂皮大衣的价钱我也赔！”
“真是奇迹，你体内的符控力竟是如此的浩瀚澎湃，难怪珍瑟会那样猜测。”水主悠悠笑言道，“但这似乎又不可能，完成这样庞大的术力转嫁，世上真的会有这种神明一般的存在吗？”
珍瑟曾经戏言，有一个符道众的老前辈转嫁给了剑少这一身澎湃术力，这也不单纯是戏言，因为除了这一种解释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一种说法能解释得通在剑少身上发生的状况了。符术师的术力转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利用了宗室铭鼎祭司以上级别才有的烙印诅咒，但剑少身上的符控力又是那样精纯无杂，没有任何由于诅咒转嫁所带来的紊乱感和不规律性。而且，就算真的有那种对符道大彻大悟的世外高手，跟剑少特别投缘，要死要活的非要将自己修为转嫁给他，根据术力守恒学说，这个脑子进水的高人也不可能转嫁出超过自身三成的术力修为。照这样看，只获得不到三成的力量，剑少就已经被惊为天人了，那么转嫁术力的高人，只能是高于所有神明之外的存在。
“再让我试一下，一下就好！”水主对减少说，她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激情。
剑少乜斜着她，突然间有了种看破红尘的感觉，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懒汉。
“你也发觉到了吧，即使不能印合双手，只要十指间有同一种元素作为传媒，依然何以发动符术！”水主跃跃欲试的开始叩合手指，“你要是破解了我的‘十万冰山’，我就真的没话说了！”
“虞儿，休得再要胡闹！”御火来到水主的身边说。
“我看也没啥事儿！让水主大人试试，也不是不行！”来到水主另一侧的玄武说，他也很好奇。但在御火瞥了他一眼之后，他无奈的摇摇头，马上改口说，“那就算了吧，我看剑少今天身体状态不太好，要不然改天再试吧！”
“这算什么呀？缓刑吗？还是在今天来吧，要不然我怕我晚上一睡觉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也豁出去了，反正那个‘十万冰山’我也见识过，好像一时半会儿的也死不了人，不耽误我写遗嘱！”剑少连咳嗽带打喷嚏的说。
“那就试试？”玄武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不行不行！是我糊涂了，这是我的学徒，不是试验品！”水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的说。
御火默默的点了点头，对着水主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教了剑少些什么，竟然能让他化解了这样一个高级符术，你们都闪开，让我试试！”
“哦，那您先来。”玄武客气的站到了御火身后开始排队。
剑少现在连哭的心思都没有了，和着眼前这几位，就找不出一个正经人来。“我同意器官捐献！”剑少无力的开始料理后事。
水主开始阻拦起来，她想对御火玄武两个人解释清楚，剑少现在只能破解毛土流和水纹道的符术。但她又马上想起了，这样解释清楚后，自己在剑少面前一丝不挂的事情也就同时曝光了。她虽然口口声声的说自己和剑少是两辈人，但她毕竟也还是一个嫁都未曾嫁过的女人，这种事情又让她怎么开得了口。
“老白！我马上就去找你了！”剑少深情的凝望着海天相接处，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大鱼竞相跃出水面的样子，他的心胸突然开阔了起来，他决定了，下辈子要做一只海豚，最好是白鳍豚。“哎呀，听说白鳍豚好像是灭绝了！”剑少说。
这时候，在桅杆上的瞭望台中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摇铃声，一个赤着上半身的水手从瞭望台中焦急的探着脖子朝前喊：“船老大快停船，前面是‘蛟神探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