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沈宅。
沈伏息一个人坐在大堂门前的石阶上,他已很久没动过。
事实上他还是不能动。
但他已经可以说话了。
现在,周围很黑,也很潮湿,墙壁残破得仿佛一推就倒。
……到处都充斥着刺鼻的硫磺味。
那是火焰燃烧发出来的。
忽然,一抹白影闪到沈伏息身边,他抬眼一瞄,是十二少。
此刻,十二少俊美容颜上闪烁着橙黄色的光,他什么也没说,抱起沈伏息转身就走。
脚步甚快。
走了一会儿,沈伏息用胳膊顶了顶十二少——可以放手了。
十二少明白了,很明白。
但他并没有依从。
直到八人所抬的圆形大轿出现他才放开了手。
白色纱帘后,一张寒玉长榻摆在正中,袅袅升烟。
十二少将沈伏息放在玉榻上,接着起身离开,立在轿边。
沈伏息温顺地坐着,双眼遥望前方,眉梢嘴角含笑意。
十二少双手负后,循着沈伏息所望的地方看去。
在那里,大火正熊熊燃烧着。
……仿佛永远都不会熄灭。
那里是沈宅。
沈伏息是沈宅的主人,他没动,他只是看。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出神而专注。
十二少忽然转身看着沈伏息道:“放手吧。”
沈伏息道:“放了他还是放了她?”
十二少道:“她。”
沈伏息突然大笑起来。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笑得人寒毛都竖起来了。
然后,他慢慢敛起笑意,露出伤心又惑人的表情。
他自语道:“放了她?”
十二少看着沈伏息落魄颓废的样子,脸色越发难看:“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沈伏息,你再这样下去,休怪本少爷不义!”
沈伏息抬头望着他,没吭声。
十二少接着道:“整日只知借酒消愁,自甘堕落!你以为少爷这是在收垃圾吗?”
“我不叫沈伏息,你认错了。”沈伏息有些轻佻地说:“我叫孬种。”
他不能没有萧水。
就如同萧水不能没有他一样。
从来没有人相信过沈伏息,沈伏息也从未真正相信过别人。
巧的是,他第一个相信的人恰恰就是第一个相信他的人。
也许正是因此,才注定了他对萧水不会只有相信那么单纯。
十二少有些失望,但他忽然又笑了:“玩个游戏如何?”
沈伏息表情冷漠,无声拒绝。
十二少会闭嘴他就不叫十二少。
“我带你去唐门。”十二少道。
沈伏息猛地抬头,眉毛耸动。
“你现在还不能动,雪衡定是在解药里加了化功散,所以你现在去唐门根本是羊入虎口。”十二少道。
沈伏息道:“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她身边,直到最后——你若再提这些,就请离开吧。”
沈伏息语气里不带半分感情,十二少却仿佛习以为常,他一点都不生气,只是不停地围着沈伏息转圈,笑意越发难解。
良久,沈伏息长叹一声,说道:“你想怎么样。”
十二少笑得更开心了。
有两个字可以很好得形容他此刻的模样。
——阴险!
十二少本就是个爱耍花招的人,但他已很久没打过小算盘。
他难得正经。
不过正经的时间一定不长。
事实上他这次正经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现在他要不正经了。
“事先声明,我只会在暗处帮你,毕竟这是你逼我带你去的。”十二少道。
沈伏息扫了一眼身边的宫婢,宫婢立刻递上一把折扇。
扇子定然是给十二少的。
十二少接过仔细一看,惊讶道:“竟是五鬼阴阳风水扇!”
沈伏息道:“现在它叫八卦扇。”
十二少想说什么,却被沈伏息打断:“够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十二少其实不太喜欢沈伏息冷漠的样子,但他此刻却欣然接受。
因为,十二少很爱钱。
黑暗的角落。
萧水蜷缩着。
她头发很乱,衣服也很脏。
一双精致干净的白靴出现在她眼前,她尖叫着后退,精神几近崩溃。
白靴跟着向前,她神经质地窜起来就跑。
但无奈空间实在太小,她最终还是没逃开。
这是唐雪衡第一次和萧水接吻,月光透过铁窗照在两人身上,一片模糊。
什么都看不见。
全部都是阴影。
萧水挣扎,却挣不脱。
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几乎不近人情。
她害怕,委屈,惶恐,不安,气氛,忐忑,悲伤,绝望。
但也仅是如此。
唐雪衡吻得非常投入,吻得非常激烈。
只是萧水却很痛很痛。
痛的眼泪流不止。
这一刻,活着对她来说已没有意义。
事实上,此刻她连死都不如。
明明是细致清洌的一双唇,可她却只觉恶心和厌恶。
然后她开始不断呕吐。
所幸唐雪衡退得快,否则她会吐进他嘴里。
萧水扶着墙壁呕吐不止,唐雪衡紧紧皱眉盯着她。
良久,待萧水吐完了,唐雪衡忽然神色一凛,掐住她的手腕号上脉门。
接着震惊已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神情。
他如一把剑一样笔挺地站着,他眼中暗淡得如同周围的光线一般。
萧水根本没理会他,她靠着墙壁缓缓蹲下,眼泪在眼眶打转,却没流下来。
——蜀中,一个繁华而又热闹的地方。
但她不喜欢这里。
这不适合她。
她喜欢安静。
她喜欢江南,那是个充满烟雨蒙蒙味道的地方。
如果沈伏息还在,一定会陪她去的。
……可惜他不在了。
泪滴在手背上,如此响亮。
响亮到唐雪衡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拽住萧水的衣领,阴狠地瞪着她的双眸。
她绝望的样子刺痛了唐雪衡的眼睛。
唐雪衡道:“你哭?”
萧水紧咬下唇,别开头。
她不说话。她这次决不会理他。
但她很快推翻了自己。
因为唐雪衡接下来的话让她目瞪口呆。
“也对,怀了野种的女人,是该哭。”唐雪衡阴阳怪气地说:“你的确应该为你自己犯下滔天大罪而忏悔!”
萧水惊愕不已:“你说什么!?”她主动抓住唐雪衡的手,“你说我怀了孩子!?”
她只和一个男人发生过关系,那个男人就是沈伏息。
如果她怀有身孕,那个孩子必定是沈伏息的。
真好。
萧水忍不住露出笑意。
唐雪衡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突然甩开萧水,一步步后退。
萧水强稳住身子,不让自己倒下,过去她不知道便算了,现在她知道了,她绝不会让这个孩子离她而去。
站定,萧水勉强自己抬起头,她看着唐雪衡,唐雪衡的脸色……
——很吓人,很吓人。
“我现在就杀了你!”唐雪衡咬牙切齿道,他从袖口倒出个黑瓷瓶子,高高举了起来。
萧水看着他:“我不信你会杀我!”
唐雪衡怒不可遏,一步步逼近萧水,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止住了脚步。
他凝视萧水沉默了良久,邪气地笑了起来:“好,我就不杀你。”
萧水眼睁睁看着他收起瓶子,却丝毫感觉不到放松。
气氛反而更加紧张了。
——紧张的来源很快表现出来。
唐雪衡接着说道:“好,我就让你生下这个孩子,明日我就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神剑门的五小姐萧水怀了我唐雪衡的孩子!”
唐雪衡地笑如血花般绚丽绽放,璀璨,夺目,炙热。
而他这笑、这话、这深意,让萧水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若沈宫主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表情呢?”唐雪衡露出期待的表情,“真是好奇呢……世间万物,再妙也妙不过沈宫主绝望的眼神了……”
笑,还在笑。
唐雪衡不常笑,至少在别人面前他不常笑。
可他在萧水面前时时刻刻都在笑。
嘲笑,讥笑,冷笑,阴谋的笑,鄙夷的笑,阴阳怪气的笑!
总之,他一直在笑,笑的萧水再也按耐不住,一掌打在他胸口。
但领萧水没想到的是,唐雪衡竟被她一掌打飞,撞在了铁柱上!
萧水不可思议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仿佛不相信做出方才那种事的人是她。
唐雪衡比她还不可思议。
他替她号过脉,他完全感觉不到她体内有半点内力。
通常情况下这个问题有两种原因,其中一种是萧水真的没武功,另外一种就是萧水的武功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返璞归真是什么境界?
那是一个凡人所打不到的地方。
沈伏息都达不到,莫说是萧水。
但除了这点之外,毫无解释。
唐雪衡脑子转得飞快,但他的动作比脑子还快,待他想清楚时,他已强行逼着萧水吃下了一枚药丸。
萧水用手指不停往外挖,想要吐出去,可尽管她吐得泪眼模糊,脸色惨白,却仍半点效果都没有。
萧水绝望了,她第一次看着唐雪衡的眼神中什么都没有了。
那是种真正崩溃绝望之后才会有的清明。
唐雪衡忽然有些害怕。
他们这是在铁牢。
唐门铁牢。
他本想试试萧水可以装疯到什么程度,却意外发现她怀孕这件事。
事实上,他今晚惊讶的次数是他人生中最多的一天。
他也需要一个过程来慢慢消化。
他毕竟是肉身凡胎,不是什么都能承受。
“你放心,这药只是暂时化去你的武功罢了,你的孩子不会有事。”唐雪衡忽然冒出一句。
萧水愣了愣,神智稍稍恢复:“你是说,我的孩子不会有事?”
唐雪衡大怒,举手给了萧水一个耳光,咬牙切齿地说:“记住,即便是我这样打你,那个孽种也不会有事!”
说吧,唐雪衡转身就走。
萧水留在原地,淡淡笑了。
……只要孩子没事,让她受再大的委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