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着我做什么？”寂静的巷子里，女子清冷的声音响起，顿叫她身后的孩子畏缩了一下，随后又紧了两步跟上她。
“一个馒头而已，何至如此？”女子漫不经心道，却见那孩子微微抬头，瑟瑟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去，慌张地拢了拢额发，这短暂的时间，仍叫女子见到了那额发下一闪而过的眸子。
“原来如此。”她笑了笑，从袖中掏出法宝，一支碧色的簪子，簪头一枚湛蓝的珠子，晶莹得剔透。在孩子惊异的目光中，这支簪子越见长大，一层柔和的蓝光罩在上面，女子又是一笑：“既然你执意，便跟着我回旖罗幻境吧！”
在孩子夹杂着慌乱和惊喜的目光中，簪子载着二人，在民众的惊呼声中，升上了天空，那里有一百二十九处仙境，在白日里，也闪着耀眼的光。
转眼十二年，当年的孩子已经渐渐长大。
看着浇花的俊美少年，弓素懒洋洋地换了一只手支颐，“我说菖蒲，当年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吧！”
少年微勾嘴角，抬起头来，一头黑发被束在脑后，肤白如玉，如血一般绯红的双眼带着一份妖异的美感。
弓素没有指望他回答，而是自言自语道：“因为这双不同于世人的眼而被抛弃，你好像并不太怨恨它？”
少年正拿起剪子给花修剪，那花通了灵性，只怕怕地向后退，少年一把抓住花茎，一边修剪一边不在意地说道：“为什么怨恨？这些愚蠢的嫉恨原本就是人类的本性。”
弓素看那被他折磨得瑟瑟发抖的花儿，摇头道：“世人皆道菖蒲暴虐，是有魔性的植物，看你所为，的确有一番道理。”
少年原本有条不紊的动作因为这句话而出现一个短暂的停顿，那花儿趁机从他手中逃走，他却也没去理会，而是转头看向弓素，认真道：“你之前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哈？”弓素感叹的表情僵在脸上，随即打哈哈道：“哈哈！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毕竟菖蒲这种植物，只是出现在传说中嘛！”
少年冷冷地笑：“你先前说，菖蒲是种坚韧的植物，只要有一点点养分就能够顽强的生长下来，一点一点累积力量，最后能从藤蔓长成苍天的大树。”
弓素摸了摸头，不明所以：“是吗？我原来是这么说的？”
少年指了指她那随意绾成的发，绾发正是那支泛着幽蓝色的簪子：“你取名字惯常胡来，这簪子明明是蓝色的，却偏偏叫什么凝碧簪？”
弓素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这才不是乱取的，凝碧是上古时候的一名仙人……”
“果真？你上次不是说是……”
“咳……我活了上万载，传说什么的有时候难免记错……”
菖蒲摔了剪刀，愤愤而去。
弓素叹了口气，她素来爱说谎话，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相信了，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随口胡诌的几句，竟一一成谶。
话说，菖蒲气冲冲地离开后，却站在门口发起呆来。
旖罗幻境方圆千里，中心微微凹陷，形成了一个湖泊，湖心漂浮着一个岛屿，弓素与菖蒲就住在上面。湖泊之西是一片沃土，长满了仙草灵药，弓素懒得打理，于是这一片变成了灵兽的乐土，直到菖蒲来了以后，才开辟了一块地方做果园子。南面与北面皆是幻境，南面三千六百幻境倒映着人间景色，北面七十二幻境却是旖罗幻境的门户，外人若非得到弓素的允许，便要穿越这七十二幻境才能进入旖罗幻境。
至于东面，菖蒲却从未去过。
而眼下，他刚从果园里出来，也不愿回到岛屿上去，一时竟无处可去。百无聊赖之时，忽见一道蓝光从眼前划过，这才后知后觉是弓素的凝碧簪。
没多久，一个身影从菖蒲后方冲出来，跑出一段距离后，才回头看向他：“你可看到我那簪子飞向何方了？”
菖蒲震惊地看着弓素这百年难得一见的急切情态，言语不能地指了指北面，弓素一愣，却没有再追上去，而是恢复了自己一向惫懒的样子，朝岛屿走去，仿佛是要休息了。
菖蒲没忍住，开口问道：“你不去追吗？”
弓素不在意地回答道：“不过是隔一段时间就要发脾气的小东西，发泄完就好了。”
菖蒲皱着眉，他感觉弓素在隐瞒着什么，可弓素不说，他也没法子，只能移开话题：“你上回说这枚簪子的典故，我只听了一半，说完吧！”
弓素抓了一把未束的黑发，似是有些为难，然而终究是应了。侧身躺在身旁的桃枝上，桃枝微微颤动，几瓣桃花落了下来。
落英之中，弓素淡淡的声音传来：“这簪子原不是这颜色，许久之前，这簪身也非这模样。几万载之前，一只灵兽……”
“等等。”菖蒲狐疑地望着她，“不是仙草吗？”
弓素面不改色地望回来：“仙草？好吧……几万载之前，一颗仙草历经辛苦修成灵识，被一名仙人所拾，仙草便向仙人请求，希望自己能够免去被践踏被吞食的命运，仙人便将它变成了一支玉簪，仙草又道，我只求不被践踏吞食，却不想变成这等死物。仙人道，我许你坚硬外壳免你被吞食，许你立于我头顶免你被践踏，你有何不愿。见仙草仍是不愿，便将它扔进湖底，万载一晃而过，仙草忘记了它曾经的模样，以为自己生就长在那湖底，生就是一支玉簪。后来它被人发现，便以那湖为它命名，称作凝碧。”
菖蒲皱着眉头：“那仙人真是冷酷。”
弓素笑着摇摇头。
“那无情的仙人……不会就是你吧……”
弓素撑着下巴，漫不经心道：“啊，谁知道呢……”
“啧啧……”
见菖蒲一脸谴责，弓素忍不住笑道：“你道那仙人无情，可知真正无情的，却是那万载岁月，哪怕被变成了玉簪，那仙草却还是仙草，然万年后，他不再记得自己是仙草，便真正成了玉簪……”
“强词夺理！”
正在此时，忽听见北面传来浑厚悠长的铃声。
两人对视一眼，这是有人叩响了幻境铜铃，意为拜访。
身为旖罗幻境的主人，弓素难免要接待一下别的仙境的客人。然而这十几年的头一遭，虽然弓素并不在意，菖蒲却如临大敌，自觉去果园子里面采果子来招待。
“婢英，你知我性子，这般细致的活儿，我可干不好！”
“可只有你才能做到，你若应我，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一件嫁衣而已，你何至如此？”
菖蒲进来的时候，刚巧听到这一句，不禁勾了勾唇角，在弓素眼中，无论是什么，都是不必至如此的。
叫婢英的女子长相绝美，但是眉目间端庄之色，叫人觉得凛然不可侵犯。此刻，她揉了揉眉心，接着道：“这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你就不愿帮帮我？”
弓素想了半晌，终是一脸为难道：“你明知我懒。”
这话一出，却是已经答应了。婢英微微一笑，正要告辞离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我听说空岚在仙境之中捣鼓什么，你知他心意，这一回要怎么躲过去？”
弓素顿了顿，随即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满不在乎道：“几千年也是这么过去的，难不成他会拆了我的仙境不成？”
婢英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随手拈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面上露出惊异之色：“这果子……”
说着，看了一眼菖蒲，后者却只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婢英微微一笑，看着弓素道：“这便是你从凡间捡回来的小人儿？”
弓素恍若无觉，只是笑道：“他的吃食做的不错，你要不要试试看？”
婢英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我的婚期就快到了，怎能吃些凡间秽物污了仙体。”
弓素也不以为意，挥挥手：“既是如此，我就不留你了，好走~”
待婢英走了好一会，菖蒲才收拾桌面。虽然已经会用些许法术，他却仍然喜欢亲自动手，看着弓素仍旧如往常一般躺在院子里，不由得问：“这人是谁？难得能让你苦恼一会。”
弓素微微抬了抬眼：“你怎知我在苦恼？”
菖蒲冷冷一笑：“往常这时候，你不是该偷跑到凡间去玩了，哪会陪我在这边发呆？”
弓素摸了摸头，惊异道：“菖蒲，你仿佛有很多怨念啊！”
菖蒲冷哼一声，抓了一个果子在嘴里啃着。
弓素不在意地挥挥手，漫声道：“罢了罢了，你这小子派头大得很，今日我不去凡间了，教你个法术！”
菖蒲双手抱胸，冷淡道：“突然那么好心，不是又让我给你做苦力？”
“哎呀，被你发现了！”弓素一拍手，脸上却没有丝毫愧疚之色，反而问道，“那你学么？”
菖蒲咬了咬牙：“学！”
两人踩着凝碧簪，一直往南，三千六百幻境在身边倏忽变换。菖蒲曾来过许多次，因路途遥远，却也从不曾深入过。
而此刻，弓素素手轻扬，拂开眼前华美秀丽的幻境景物，衣袂翩飞，将凡间远远抛到身后。菖蒲忽然觉得，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就如被他们抛飞的万景万物。
“到了。”弓素突然停住，淡淡道。
“这里……”菖蒲失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他仿佛踩在苍穹之上，脚下星子闪烁不停，按着自身的轨道飞速运行着。头顶却是一片碧海，宛如一颗巨大圆润的绿色宝石，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海面荡出一圈圈涟漪，叫人担心这海面会随时塌下来。
旁边的火山无声地喷发着，一朵一朵艳色的红莲盛开在山头，岩浆宛如瀑布一般，溅出点点火星。火山旁却是一座冰山，线条坚硬，山顶飘着细小的雪花，随着火山的每一次喷发震动，冰山落下一些冰凌子，落在岩浆之中，冰凌瞬间化为水汽，岩浆中迸出火花，让这红色河流不那么安静。
少时，冰山剧烈震动，巨大的雪崩落下来，和岩浆撞在一起，绵软的岩浆被塑成各种形状，然后被雪包裹住，定在当场。透明的冰面下是艳红色的岩浆，透着一种绝艳的美，虽然只一瞬，冰很快就会被融化掉，岩浆又会重新落回，然而如此周而复始，几乎叫人目不暇接。
这是不该存在世间的美景。
弓素轻弹手指，岩浆全部倒退回火山口，冰山也重新恢复了冷硬的线条，两者安安静静，仿佛刚才发生得一切都是虚幻。
接着，她又在虚空轻点几下，顿时天地倒转，两人踏在水面上，头顶上夜色慢慢退却，星子的光芒越发黯淡，最终消失在空中，随后，天空尽头划过一道道金红色的线条，这些线条将天空染红，点点金光若隐若现，美不胜收。
弓素却丝毫不为美景所感，只是淡然道：“我曾在海面上看过日出，万道金光从海尽头延伸过来，将泛着碧色的天空映成了金红色，那颜色极美，我便取了朝霞的光线织成锦缎，取名为霞光锦。”
弓素手指一勾，一缕金色的光线便落入她指间，乖巧地缠绕着，虽只有一束，却仍不减其明艳，直教人眼光都勾过去。
弓素指尖微动，细碎的光螺旋着旋转起来，一缕光线越发凝实，极妍极艳。信手一挥，这缕光线便如同凡间的丝线一般，乖巧地团成一个小小的线团。
菖蒲失神地旁观着她的一举一动，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要教我的是……”
“正是这霞光锦的制法。”弓素嘴角噙着笑意，“学会了便帮着一块做嫁衣吧！”
万丈霞光之下，少年脸色骤然变黑。
嫁衣制成那日，正是婢英成婚的前一天。
“剩了这么不大不小的一块，既不能制衣，我又舍不得做了帕子，该怎么才好呢？”弓素握着手里半块霞光锦，语气竟是颇为苦恼。
菖蒲脸色发青，手执穿了霞光的银针，将一枚枚明珠绣在嫁衣上，闻言有气无力道：“那就自己留着做盖头好了……”
话还没说完，一物事准确地砸上了他的头顶，紧接着就是弓素漫不经心的话语“送你了。”
盖头下传来闷哼声。
半晌，菖蒲才挣脱出来，一脸苦大仇深：“扎到手了，剩下的你来！”
婢英大婚之日，大半仙境主人都去庆贺了。然弓素却躲在旖罗幻境之中，只让菖蒲去送了礼品。
菖蒲回来之时，脸色有些奇怪。他一直与弓素生活在旖罗幻境中，竟不知这十年间人世多变，凡间有了修仙门派，按照法门修炼，妄图飞升成仙。
几句问话在他嘴边溜了一圈，最终还是被咽下去。
他将手中的礼盒递给弓素。
弓素却只是挑开盖子看了一眼，就吩咐他道：“放到左边的灯柱上去，之前忘记修了，这颗珠子刚好用作照明。”
菖蒲嘴角微微抽搐，他虽不知这是什么宝物，但见婢英郑重的模样，也绝不是凡品，对弓素这般暴殄天物实在是无语。
几日后，婢英过来拜访，看到灯柱上的珠子，也是半天无话，之后才扶额对弓素道：“你可知那是什么？”
弓素仍是懒懒的：“我只觉得颜色还不错，光线虽然黯淡点，也够用了。”
婢英呆滞了半晌，才摇头道：“这枚映沉珠，在我虚境之中已沉睡了七万载，一百二十九处仙境，只有你当得起。”
弓素沉默一会，才接着道：“那我便收下了。”
婢英笑了笑，仿佛回想起什么，缓缓道：“我记得我第一次睁开双眼时，便是满眼的罡风戾刃，十万载一晃而过，过往已经不大能想起来了……”
弓素站起身来，拂袖走过她身边，扬声道：“菖蒲，送客。”
婢英目送她离开，却仍然端庄地坐在椅子上，仿佛没有半分怒气。直到菖蒲恭声请她离开，才挑眼看了看他，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菖蒲最后是在岛屿后方找到弓素，后者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的景物发呆。
听到菖蒲的脚步声，弓素头也不回地问道：“可知婢英为何要送我映沉珠？”
“仙人做事自然是有仙人的理由。”菖蒲随口答道。
弓素回过头，看着菖蒲百无聊赖欺负仙草的模样，这个对一切都懒洋洋无所谓的仙人，竟然露出一抹落寞，但迅速地又用笑容掩饰过去。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弓素伸了个懒腰，转身向屋内走去，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不是一直嚷着让我带你去人间玩吗？”
菖蒲习惯性反驳：“哪有？”随即反应过来，震惊道：“什么？！”
虽然他不曾向弓素求证过，但也知道，来到仙境的凡人，没有再回到凡间的。这些仙人自诩清高，凡人短暂的生命与他不过蝼蚁，喜便掳来，厌则丢弃。弓素对他虽然不错，但她一向洒脱无拘，便是去凡间玩耍，也断然不会带上自己这个累赘。
想明白后，菖蒲有些意兴阑珊：“你又耍我！”
弓素扔过斗篷，嘱咐道：“只去一天，你不要乱跑。”
菖蒲捧着斗篷，半晌没回神，直到弓素作势要离开了，才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东西，跟上去。
十二年的时间，在仙境之中，不过是十二个花开花落，然凡间却变化巨大，眼前的一切对菖蒲来说分外陌生。
他生活在一个边城小镇，镇中不过几百人，萧条冷落。而如今却已繁花似锦，当年他所记得的都消失无踪，看着眼前不熟悉的喧闹，菖蒲顿觉怅然若失。
弓素却引着他来到一个巷子口，笑问：“这里可还记得？”
菖蒲皱了皱眉，正想说话，却叫旁边一个男子插了嘴：“两位是外地来的吧！也是为了看这仙人足迹吧！”
“什么？”
“十二年前，一位仙人带着一个孩子从这飞升而去，这可是真正的仙人！不是那些招摇撞骗的假道仙！”男子眼露羡慕，随即热情道，“两位也是慕名而来的吧！”
菖蒲看了一眼旁边但笑不语的弓素，模糊应道：“恩。”
男子的表情更加热情：“两位请来这边登记一下，承惠一两银子。”
直到离开很远，菖蒲兀自不敢相信，有些犹豫地对弓素道：“他们竟如此……你不生气吗？”
“为何生气？”弓素好笑，“凡人之所以有趣，不就在于他们的汲汲于营吗？”
菖蒲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被一阵喧闹盖过去。
“法玄真人收弟子了！快去看看！”
菖蒲瞟了弓素一眼，见她并无不悦，便故作淡然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弓素点头，欣然应允。
两人跟着人流来到一个宽敞的空地，这空地被人围得满满的，中央有一个高台，高台上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
“这便是那法玄真人？”菖蒲嘀咕着，却不防被边上的人听去，急忙压低声音道：“小兄弟可不要对真人不敬，真人可是咱们凡间少数能修成天道的大人物！”
菖蒲看了眼台上的老人，好奇地问道：“那他此刻在做什么？”
“你看见前面那一长串的队伍没？那是真人在收弟子，左方的那几个便是有仙根的，能够修成大道，飞升成仙的。”那人指了指天上耀着白光的仙境，狂热地说道。
菖蒲又回头看了弓素一眼，只见她似笑非笑，却也并无生气模样。
他其实并不知弓素为何要带他来凡间，而眼前这一切，明明是触动了仙人的权威，弓素却也不曾点破，他苦恼地想着，竟不知弓素带他来凡间的用意。
而此时，旁边那人又再度开口：“快看！真人又点出一个人！”
此时，弓素终于不再无动于衷，转身退出人群。
凡间之行当然不止这一个地方，菖蒲跟在弓素身后，犹豫许久，终是问道：“凡人……真的可以修成仙吗？”
“你问这些做什么？”
“这十二年，你教我法术，却从未说过我可以因此修成仙人……”
“哦，你想修仙？”
“自……自然是想的。”
看着菖蒲咬着唇结结巴巴地挤出这句话，弓素忍不住笑了，她指指四周奔走忙碌的人们，说道：“若我不曾将你带回旖罗幻境，你可不是跟这些凡人一般？”
“你是说……我肖想了……”菖蒲的语气低落。
弓素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日，他们去了大漠，落日将天地镀成鎏金，百里不曾见人，目之所至，皆是天地，让人敬畏，哪怕是仙人，遇到此景，也不由驻足观看。
弓素脚边放着一排凡间买来的酒水，随意拍开泥封，便仰头灌下，将这一切都饮入肚中。
从凡间回来后，日子又回到了平常。菖蒲仍将大半时间花在果园里，弓素整日不见人影，倒是婢英，来了好几回，每次不见弓素也不说什么，只是稍坐一会便回去。
有一日，几处仙境办宴会，弓素照例逃了，却不防婢英亲自找上门来，菖蒲一脸无奈，婢英摇了摇手：“也罢，我早知她性子，不过来碰碰运气。”
菖蒲有些不好意思，只道：“请上仙稍坐，品杯茶再走。”
婢英依言坐下，与他随意聊起人间与仙境。
菖蒲忍不住问：“上仙可知这世上，凡人能否修仙？”
婢英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多年前，凡间曾出过一个惊才绝艳之人，名萧让。他将自己的寿命延长了三百年，无论天上地下，皆为他震动。”
“那后来呢？”菖蒲急切问道。
“只知三百年后，他仍是不敌天命，过世了。”
“三百年，三百年……”菖蒲低声喃喃，“哪怕只有三百年，总归是有希望的……”
婢英扫了他一眼，起身道：“我走了，弓素若回来，便叫她来。”
菖蒲放下思绪，恭敬道：“上仙慢走。”
隔日，菖蒲在果园子里侍弄，忽然看见一角青色衣裙，随即直起身来，迎面对上弓素的质问：“昨日，婢英是否来过？”
菖蒲顿了顿，才道：“是。”
弓素冷冷道：“既如此，你离开吧！”
菖蒲又惊又怒，急忙道：“这是为何……我，我……你凭什么赶我走！”
弓素缓声道：“我曾问过你，可知婢英送我映沉珠的用意。如今你能答出来了吧。”
菖蒲咬住唇，不知该如何辩白。
弓素也不再逼问，目光投向极远处，轻声道：“凡人，果然无法看破生死。”
“求生有什么不对！为何仙人能长生不老，万般变化，凡人却只能如草芥一般活着，被你们踩在脚底下。”菖蒲握住拳，他一直以来都温顺而隐忍，从不曾失控，此刻暴怒，那双暗红的眸子，仿佛要滴出血来。
“仙凡有别，生来如此。”
在菖蒲离开之后，他常常想起这句话，仙人与天地同寿，生来就知晓这世间一切法则。凡人羡慕仙灵来去自由，翱翔千里，因此汲汲于修仙之术，却不知两者本就相差巨大。他自以为入了仙人门下，就能延寿长生，想想实在是可笑。
可弓素没有嘲笑，只淡淡道：“我们也算相伴数载，如今你离开，我少不得也得送你件礼物。”
菖蒲呆了呆，袖子中的拳头紧了紧。
弓素似有所觉，便笑道：“那枚映沉珠是婢英送你的，我是要另送的……”
菖蒲却突然打断她：“你曾说这世间有一种很美的花，生于极寒之地，一百年而生，一百年含蕊，又一百年绽一瓣，千年才得以开放。如今我只想见见这种花。”
弓素微微一愣，随即微笑道：“但如所愿。”
凡间极西，有三百座雪山，连绵的雪峰谢绝了凡人的踏足，唯有碧蓝的天空和莹白的雪地，孤独地要将人溺毙。
雪山顶上，零散地长着一些火红色的花苞，弓素缓步上前，摘下一支，火红的花瓣与漆黑的花茎衬着弓素莹白的手指，更加妖异浓烈。
这花才打苞，想要开放还得有千年之久，可惜在弓素的手中，这一切变得极其简单。
菖蒲曾见过她百无聊赖之时想看百花盛开，但并非所有的花朵都肯听从仙人的号令。那是菖蒲第一次见弓素发怒，他本以为对方没有半分的情绪，哪里知道她发怒的神色那般美丽，让他目不转睛，心口揪紧透不过气来。
后来他无意中知道莲这种植株，心头便有了疯长的欲望，我想看见她发怒的神色，想看见在她的怒容中，那号称最美的花朵盛开的模样，怕是也比不上她的。
就在菖蒲的目光中，那支花在弓素指间迅速开放，火红色的花瓣宛如裙裾一般依次散开，嫩黄色的蕊微微颤抖，花瓣怒放到极致，然后就仿佛耗尽了精力一般，迅速衰败下来。对于仙人漫长的岁月，区区凡人就如这支花一般，只占了一个转瞬。
弓素松开手，那支花落在地上，化作灰烬。
菖蒲被眼前景致所迷，却不知是迷的人还是花。
弓素背过了身子，语气终究有些怅然：“你走吧。”
“我生有异瞳，自小为世人不容，即便是乞丐也能随意欺辱，后来，在我几乎饿死的时候被施舍了一个馒头，我感激你，只因你曾救我一命，让我不至于那么痛苦地死去，你虽不放心上，我却会记住一辈子。”
听着菖蒲信誓旦旦的话，弓素却只觉得好笑：“你短暂的一生，记住与否，与我何干？”
菖蒲面色一滞，却只能握着拳站在一旁。
弓素叹了口气，道：“也罢，好歹相识一场，有些话还是要对你嘱咐一番，婢英的仙境名为迟影虚镜，她能看破一切虚妄，而映沉珠于迟影虚镜孕育万载，也自有异能，你有了这枚珠子，就能看破一切表象，直指本心。你潜心修炼，或许一朝顿悟，突破百年寿元，也未可知。”
顿了顿，她又道：“虽不知你与婢英交易了什么，然此人狡诈，从不做亏本生意，你可要多个心眼，不要到最后，还不起她。”
菖蒲不作声，只是用力再次紧了紧手里的映沉珠。
弓素想了想，已知自己没有什么再能嘱咐他的了，菖蒲自己选择的道路，无论最后如何，都是需要他自己一个人走下去。
“那你走吧！”
“……多谢。”
菖蒲低声道谢，随后离开。这一走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没有被欺负的仙草们开始疯长，西面的果园子因为无人打理重新荒废了。然而这些于弓素，却只是无人聊天，有些惆怅而已。
可十五年后，一百二十九处仙境却发生了一件大事，籽阴花境的玉珑上仙在与人相斗时陨落，一百二十九仙境再减一员。
这事引起了所有仙人的恐慌，太久安逸的生活已经让他们忘记自身并非不死，玉珑给他们敲响了警钟，几乎所有仙人都升起一种兔死狐悲之心，开始着力调查此事。
而与此同时，旖罗幻境又再次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在旖罗幻境北面，一支长箭穿过七十二幻境，射向湖心岛上的小屋。
尾羽带着金光，安静地落在地面上，随后，低沉的轰鸣声自地底响起，整座湖心岛都开始摇晃，细小的裂痕划裂地面，溢出淡淡莹光。
安睡的弓素睁开双眼，一向对世事不甚在意的她第一次变了脸色。
这只是第一支箭。
随后，第二支箭和第三支箭也先后落下来，只听一声脆响，北面的七十二幻境，就像是一面脆弱的琉璃，轰然碎裂。
弓素赤着双脚，自湖心岛慌忙跑出，脸色灰败，没有一点平素淡然自若的上仙姿态。
而此时，从破碎的七十二幻境，一名锦衣男子缓缓行出。
一袭名贵至极的衣物，唇角带着一抹笑意，若非他御空而行，手里又拿着一柄凶意大盛的长弓，只怕会让人误以为是浊世佳公子。
弓素脸色几经变换，终是叹了一声，走上前去，唤道：“空岚。”
杀害玉珑的元凶在不久之后被查了出来，是洞冥欲境的空岚上仙，而起因不过是空岚索要籽阴花境中的一朵仙昙，可这是玉珑的心爱之物，且整个籽阴花境中也只一株，两人一言不合才打起来。
知道玉珑是谁所害后，所有仙境的仙人都渐渐安静下来，对于这凶名赫赫的上仙，他们并非没有对付的办法，只是谁也不想真正去面对这个“疯子”。
空岚的成名之战，源于六万多年前。
他的性子高傲任性，什么东西，只要看上了，便要拥有，而且他生有缺陷，无法言语，更是不屑解释，因此得罪了不少仙人。有次被十二位仙人围困住，想要羞辱他。然结果却是那十二位仙人自此再未出现过。
那场战役的具体情形已无人得知，传说那日，空岚浴血而出，手中的饮琼弓兴奋地低鸣，殷红的血液从弓弦上流下来。弓箭本是最雅致的兵器，即便是杀戮，也在千里之外，然这柄弓却不一样，却是要饮血的凶器。
也是自那以后，空岚深居简出，不太与人来往。众仙慑于他的凶名，也不愿去招惹他，他所居住的洞冥欲境也成了禁地。
而现在，这名凶神站在弓素面前，身后旖罗幻境一片荒芜，再不复曾经碧树繁花的美景。他未持弓的那只手拿着一支仙昙，递至弓素面前。
弓素面色复杂地接过，她知道空岚的性子，若是不接受，只怕这一百二十八处仙境又要少一处。
空岚见她接过了自己的礼物，唇边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意，然后他将饮琼弓放在身后，伸出左手去拉弓素的手。
空岚的手柔软干燥，能刚刚好将她的手包裹住，如同他唇边那抹羞涩笑意一般，谁能想到，只是这样一双手却能一言不合就取人性命。
弓素问他：“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空岚偏了偏头，表情略有些无辜。
弓素别过头：“心魔也困不住你，我已无能为力，你要杀便杀吧！”
空岚的眸中划过一抹阴沉，但很快他便又笑了起来，侧过身去看弓素的双眼，那双眸子干净澄澈，不说话也能叫人明白他的意思。
弓素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杀我，可我也不会嫁给你，你是明白的，不要再执着了。”
空岚没有说话，只是将饮琼弓递到了弓素面前，那弓依旧在不甘地低鸣着。
弓素苦笑：“既然已经认了你为主，又何必还给我？”
空岚便将饮琼弓放到了一边，两只手按住弓素的肩膀，双目直直地盯着她。
弓素已经无法可施，她闭了闭眼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既然如此，你听我说一个故事吧。”
空岚的双眸微眯，但很快他又露出笑容，等着弓素继续说下去。
“仙人们虽然能长生造物，却对心魔毫无办法。许多年前，就有不少仙人因此陨落。但之后却也想出办法，心魔虽不能毁去，却能被封印，然而封印的地方好找，能掌管这一封印的人却难找的很，只因心魔由仙人的软弱处生出，谁也不想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于人，因而这人需得无欲无求，且永不被心魔困扰。”
随着弓素的讲述，空岚的眉头缓缓皱起来。
弓素的脸上却缓缓露出了笑容：“只是，心魔来源于心，如附骨之疽，越强大越危险。仙人之中，竟是无一人符合要求。心魔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这种情况之下，终是被人想到了方法。若仙人中没有，那便去凡人中找，只可惜，仙人们努力数年，也未曾找到，人虽弱小，却也并非无心之人，心魔自然也是存在的。”
她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仙人们自是不肯放弃，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法子，若只有无心之人才能胜任，那便制造一个无心之人。此后，仙人们广收门徒，许以长生不死，飞升成仙，将凡人带至仙境，可无心之人焉能存活，只是，死了成千上万的凡人之后，终于还是出现了一个，被掏去心脏仍然活着的女孩……”
空岚朝前走了一步，似乎是想要捂住弓素的嘴，却最终只是低下了头，握紧了拳头。
弓素偏开视线，仿佛看到了很远处，淡淡道：“仙人们将半枚菩提心与半枚月曜石封入她的胸口，使她长生，教她天地间的法则，使她立足，又赐她灵龟之壳作为仙境，最后，为她取名——弓素。”
她勾了勾唇：“空岚，我的胸口是一块石头，你却想要捂热这块石头吗？”
迟影虚境的婢英上仙与千列兵境的容渊上仙的婚事让所有仙境都沸腾了，容渊对婢英一往情深，难得婢英同意嫁给他，自然是要好好热闹一番。
然而就在婢英成婚的前一晚，她的迟影虚境中却迎接了一个与婚礼毫无关系的客人。
十五年过去，菖蒲的容貌却与当年离开旖罗幻境之时毫无变化，只是那双血色的眸子却越发显得神秘莫测起来，不经意看不过，恍然还能看见瞳孔一圈金边，透出一种无机质的冷酷。
婢英有些好奇地看着他额头上一枚金色的种子，问道：“这便是你寻求长生的法子？”
菖蒲轻声一笑：“上仙何必装作不懂，这种子在映沉珠中沉睡多年，若非你借弓素之手给我，我又如何有机会种上它呢？”
“这种子呀，是要吃欲望才能长大的，如今它还未发芽，可见你并不是那么想要长生啊？”婢英也毫不客气地回击。
菖蒲却转移了话题：“上仙想见我，一定不是为了和我讨论这颗种子的，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婢英满意地笑起来：“你如今也算是一只脚踏入了仙人之境，必然知道，手握着世间的法则与长生不死，会滋生出无法掌控的恶念心魔。而心魔无法消除，无法毁灭。”
菖蒲点点头：“我已有体会。”
“这天下仙人的所有心魔都只存于一个地方，就是旖罗幻境。”婢英看着菖蒲脸色突变，不动声色地接着说下去，“旖罗幻境也被称作心魔之境，所有存放心魔的仙人，若没有得到弓素的允许，是不能够自己进入的，然而，这世间总有例外。”
婢英悠悠地叹息一声：“一个是你，还有一个，便是空岚。”
此刻的旖罗幻境中，空岚与弓素对视半晌，然后他弯起眉眼，点了点头。
弓素皱起眉头：“你不明白吗？我绝不会爱上你的。”
空岚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缓缓矮下身子，握着弓素的手，轻轻地印上一吻，这便是他的回答。
弓素闭了闭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空岚：“那你愿不愿意和我打一个赌？”
婢英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菖蒲：“大约当年那些仙人，也不曾想到多年后，会有人爱上这样一个工具，也因为如此，弓素才格外怨恨，当年空岚大张旗鼓向她求亲，她不仅拒绝了，还召唤出了空岚的心魔，只是她大概也没有料到，空岚竟然渡过了心魔，而今以后，这世上再无任何能够制服他的东西。”
菖蒲早已被她的故事给怔住了，他虽然知道仙人对待凡人冷酷无情，却到如今才真正知道，这冷酷无情至何种程度。
弓素常去凡间，她不许他修仙，甚至，她在凡间见到凡人那可笑的修仙之术，不曾动怒，而是悲伤，只是因为她早知仙人们有多无情，修仙之路又是多残酷。
婢英却没有打算给他时间去感伤，她轻声道：“于是我给弓素出了个主意。”
“菩提心的弓素或许不会动心，但凡人的弓素却不一定，我在凡间转世九十九次，第一百次的时候，你化为凡人来找我，若这一次我们相爱，我便答应你。”
空岚听完弓素的回答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欺身上前，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女子的腰肢柔软，欺霜赛雪的脸庞微微侧着，这样生动的人儿怎么会没有心呢？
空岚心中想着，然后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这是他第一次吻弓素，却是在心中幻想过许多次，辗转****，口中全是她的气味，空岚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他就醒过神来，面前的弓素只是冷静地看着他，没有羞涩也没有恼怒，仿佛并没有意识到他在对自己做什么。
空岚的心一瞬间冷了下来。
“如此，你可信了？”
菖蒲怒道：“弓素怎么会信你的！”
婢英却突然笑起来：“凡人，你可知道我的仙境为何要叫迟影虚境？”她本就站在台阶上，只是微微弯下身子，俯视着菖蒲，“我能够看破所有虚妄，看到人心最深处的欲望，弓素当然知道我对她不怀好意，可惜，她别无他法。”
菖蒲闭着眼垂下头，许久才发出嘶哑的声音：“你要我如何做？”
待到离开迟影虚境的时候，菖蒲的脚步已经变得沉重起来，他眼神阴鸷地看着婢英的影子消失在门后。
菖蒲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血红的瞳孔仿佛被金色所覆盖，只剩中间一点血色，而与此同时，他眉心的种子也缓缓发芽，抽枝，打苞，很快，金色的花瓣一瓣一瓣缓缓地绽开，一朵小巧的金色莲花盛开在他的眉心，而他周身的气势，也早就不是刚刚在迟影虚境中那个被婢英压制地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了。
婢英不知道，她刚刚放出了一头怎样的凶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