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最热闹的一段集市,人和摊位渐渐少了起来。
萧怡见莫言宵始终沉默,心下难免有些惴惴,终是忍不住开口打破僵局:“小师傅,你如果真的觉得我现在还小,其实也没关系的,等两年,等我长到……长到十六七岁……”
其实她本想说的是,等长到像秦梅那般模样的时候……
她自幼被所有人宠着捧着,觉得自己永远都是最好的,觉得别人毫无条件的喜欢自己是天经地义的。可不是么,连真龙天子都对她有求必应愿意费尽心力讨她高兴,普天之下,又还能有谁是值得放在眼里的呢?
然而,自从遇到了莫言宵后,却不知何故,开始变得越来越没自信,患得患失。想要迎合讨好,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似乎无论如何,都是错。
前几天见了秦梅,这种感觉便更加强烈。
虽然不愿承认,但跟秦梅比起来,她好像真的是一无是处啊!什么都不会,样样不如人。也怪不得,莫言宵会喜欢人家……
一想到这儿,萧怡不禁又是委屈又是着急,上前半步,转到莫言宵的面前,话语里竟带了从未有过的乞求,不由自主便将姿态放到了最低处:“小师傅,你等我长大好不好?到时候,我一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一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莽撞冒失,我一定会变成你喜欢的那样……”
莫言宵眉心一漾,忽然出声将她打断,语速很急,语气很硬:“我不需要你为了我而做任何改变!”
萧怡愣了愣,一时不明所以,神情越加惶然无助。
莫言宵不再看她,猛地甩开她的手,几大步走到一个无人的阴影处,转身背对:“你说你喜欢我,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跟你在一起啊……”
“什么叫做在一起?”
“就是……就是成亲……”
“你有没有想过,和我成亲,就是违背伦常,会受世人指责?”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这个问题,从来就不在萧怡的考虑范围之内,如今突然被迫面对,心中一慌,急急道:“我让忆哥哥下旨赐婚,他是皇帝,肯定没人敢有异议的。或者……或者我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反正我家有的是钱,天涯海角不管去哪儿都不愁生活……”
莫言宵蓦地发出一声短促轻笑,语意却仿若碎冰:“你让皇上颁旨,就是让他背上扰乱伦常的昏庸骂名,置一国之君的君威于何地?你为了一己私情冒天下之大不韪,置父母亲人的颜面于何地?你让我跟你远走天涯海角避世而居,又置我的理想抱负于何地?你永远只顾着自己的喜恶,所有人都该以你为中心,所有的一切都该围着你转。你身边的人就得心甘情愿吞下你所造成的恶果,而且还必须甘之如饴。萧怡,做人怎能自私到如此境地!”
这番重话,几乎彻底击垮了萧怡的心防,眼泪不受控制的一个劲儿向外汹涌:“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同意就不同意好了,何必……”
“是啊,随便说说,有什么话是你萧家大小姐不敢随便说说的呢?”莫言宵仍是背对着她,话语冰冷,带着浓浓讥嘲:“反正,你就算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哪怕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也自有父母兄长出面为你解决,实在不行了,也有他们争着抢着代你受罚甚至替你赴死。枉你刚刚居然还敢声称一直在保护哥哥,你拿什么去保护?”
顿了顿,慢慢转过身,寒风吹来,袍角飞扬,苍颜若雪:“除了生而有之的身份,你还有什么?”
萧怡呆了呆,终于被他的步步紧逼激起了骨子里的傲气,狠狠擦了两把眼泪:“我只问你喜不喜欢我,你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难道没听懂吗?”莫言宵勾了勾与面色一样苍白的双唇,用温润好听的声音,道着直扎心尖的话:“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你凭什么,让我喜欢?”
萧怡将下唇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随即吸一口气,抬起下巴,站得笔直,眼睛仍然很红眼眶却是干的:“如果,我们不是师徒呢?”
“与其纠缠这种毫无意义的可能性,倒不如想一想,你如果不是江南萧家的掌门独女,这世上,还会有几个人能像如今这样对你。”
萧怡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这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哑,但是稳稳的很清晰:“回答我的问题!”
莫言宵微微低下头,默了片刻,旋即抬眼,眸子幽深无波:“我寒窗苦读数载,为的就是入庙堂,登高位,流芳百世。所以,我决不允许自己的名声沾有半点污迹,即便你我不是师徒,但以你的显赫家世,我日后必会被人诟病为,攀附权贵依靠岳丈得势之辈。”
“说来说去,原来是为了这个。”萧怡忽地一笑:“早这么讲,我不早就明白了?也没必要像个笨蛋一样站在这儿,受你半天奚落教训!”
莫言宵亦是一笑:“明白就好。”
“那么,学生便祝师傅,早日得偿所愿飞黄腾达,流芳百世!”
“多谢。”
“小师傅……”萧怡看着他那仿佛永恒不变的淡然模样,想起往日种种,不由得心中一酸,然而只开口唤了这么一声,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抽抽鼻子,拼命压下嗓子里的颤音,恨恨道:“就当我之前说的那些都是屁话!从现在开始,我讨厌你!”
“请便。”
萧怡的视线开始模糊,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跺脚转身,飞奔离开。
她最后看到的,是莫言宵挂在脸上的无谓浅笑。
她没有看到的,是顺着莫言宵右手食指滴下的鲜血。
那是之前被砚台刺破的地方,伤口因为紧握成拳而再度绽开,血一滴一滴在青石路面一点一点汇聚,好似即将零落成泥的红梅花瓣。
她也没有看到,在她离去之后很久,莫言宵方晃了晃身子,累极倦极般的只能倚墙而立。
垂眸看着犹残留半丝她体温的掌心,夹杂着咳嗽的声音,随风而散:“果然是个孩子,从喜欢到讨厌,不过是,从街头到街尾的距离……所幸,是个孩子……”
因为是孩子,所以只有短暂的难过,没有长久的痛苦。
因为是孩子,所以那份喜欢,过段时间,便淡了便灭了,不会铭心刻骨。
因为是孩子,所以说不定,从街尾再到街头,就已止了泪,露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