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魅国都城陨西是一座在黄沙中生生拔起的城池。从过去的辽国到如今的魅国,这里的人民早就习惯了早晚彻寒、正午烈日的气候。这样鲜明的温差在七八月的炎夏显得尤为明显。
陨西的魅皇宫由从前的辽皇宫改造。新王杨箫不喜铺张,后来娶得出自东齐的皇后又以聪慧和勤勉著称,是以整个皇城中无论是王族亲眷还是侍卫仆从,都遵从着帝后“严肃行事、万事从简”的风格。这一日晌午时分,烈日正当头,杨箫处理完一上午的政务,只觉得浑身由内而外疲乏不已,便吩咐了少数随从一众前往卞王后的寝宫。那里是整座王宫中少有的能让他舒畅心神之处。
“王上……”寝宫外的侍卫正要通报,却被杨箫一个示意生生压下。夫妻相处多年,从刚开始的提防与别扭,到很快便进展为融洽和谐的相互欣赏,他知道此时应当是王后与孩子们午休的时间。杨箫将随从们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轻轻推门走进殿内。然而眼前呈现的不是王后与王子公主相拥睡在轻纱帐中的温情场景,相反,年方五岁的小王子和小公主在地毯上无忧无虑地嬉闹着,年轻的王后不远不近地盘腿坐在一旁的软垫上,满眼忧郁地看着他们。
“夜蓁,怎么今日未曾休息?”杨箫上前柔声问道。卞夜蓁从垫上站起,冲他行了个礼,叹道:“东齐那些人一日无行踪,我怎么有心思休息?”
提及“那些人”,杨箫顿时眉头蹙起:“怎地?你父亲又捎消息了?”
夜蓁心中的焦急溢于言表:“正是突然没了消息这才焦心。也不知我父亲和阮麒灏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按说我们明面上向仁帝示好,已经明确表明与他们划清界线,怎的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骚扰?偏偏阮麒灏诡计多端,常常线索就在手上,却抓不到他人影。”
“别为这些琐事乱了心神。”杨箫抚上她的背,安慰着,“东齐景亲王的队伍这两日便要到了,麒风见微知著又善筹划,定能帮上大忙。”
说到阮麒风,夜蓁焦虑的心情顿时缓了缓,柔目中闪着星点亮光:“这次能见到他的王妃吧?”
杨箫轻笑:“那是自然,王后特地秘密吩咐,谁敢不从。”
“能再见到青鸾,啊不,是吟之,可真好……”夜蓁双手合十,充满期待地说,“听说她在仁帝顺利继位一事上功不可没,真是如从前一般沉静机敏,与景王结为夫妇,也算是天造地设的良缘了。”
杨箫闻言却严肃地说:“夜蓁,你可千万记着改口,现下我们的魅宫中也不算安全,随时提防阮麒灏的耳目出现。若是被这些人听去盛青鸾仍然存活在世的消息,以仁帝当下皇权不稳 ‘宁错杀不放过’的心态,非但她性命不保,麒风也将面临灭顶之灾啊。”
夜蓁有些心虚地应允:“在王上面前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一时口误……臣妾会铭记在心,切忌再犯。”说着突然压低了嗓音,“想来阮麒风保密工作也真是到位,连你这个表哥都瞒在鼓里。若不是带着吟之回陵京后,他察觉到他大皇兄的隐约杀意,才不得不主动向我们透露吟之的真实身份以求日后庇护,我们怕是直至今日都辨不出真相。”
杨箫宠溺地看着一旁嬉闹的一双儿女,久久不愿收回视线:“谁说不是呢,麒风若有心隐瞒,真能做到滴水不漏。不过这一出乌龙倒也误打误撞地帮着她解开了心中纠结了十多年的谜团……你们这对姐俩也算有缘。”
“是啊。”追逐中小公主不慎摔了一跤,夜蓁赶紧上前将她抱起,“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却再也没有如她一般令我一见如故之人。我与吟之,在许多方面着实有太多共同之处。”
杨箫对“共同之处”的第一反应便是她们曾经共同倾心过的男子,但理智令他将就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下。夫妻多年,他与卞夜蓁感情融洽,也常常聊起她过去在东齐相府的生活,却惟独没有涉猎过曾经的情感话题。杨箫作为集智谋与野心为一身的西魅王,对王后曾经弄得众人皆知的暗恋过往自然知晓。在夜蓁受苏盛二人打击后独身来到西魅请求庇护时,他不是没有犹豫过是否真的要接纳这个很可能存有二心的女子。然而深入的调查和探究令杨箫确信,内在大气爽朗的卞夜蓁对与卞府的一切深恶痛疾,事先实现了与阮麒修的暗中合作,再得到这个知晓陵京众多机密信息的女子的支持无异于如虎添翼。事实证明杨箫的这步棋终究是走对了,西魅不仅多了一个端庄大气、目光长远的王后,杨箫身边也终究有了一位值得全身心信赖的温柔伴侣。
过去?什么叫过去?杨箫目视着夜蓁心疼地将小公主贴在怀中亲吻。曾经的盛青鸾与苏倾漠订下生死情缘,最后不还是叫阮麒风占了上风?只可怜了自家妹妹藏星痴痴单许的一颗芳心……杨箫叹然。
以后的事情,又有几人说得准?此生能得现在这般恬静安好已是可遇不可求,何必欲求太多?方才还有些郁结的心情顿时舒展了不少,杨箫牵过小王子的手,与夜蓁一起逗弄着这对双胞胎。至于欲来的风雨,还有自己的病情……就让它们多耽搁一会儿吧……
两日后,魅宫终于迎来了帝后期盼已久的贵客。
“楚宫于细节处见精致,齐宫庄严恢弘,魅宫却无处不呈现着肃穆之态。果然是黄沙中的一颗明珠,从前只从书籍记载中略知一二,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真是真理中的集大成者。只可惜佳辞不能同我们随行……”轿辇中的娇俏女子悄悄掀开窗帘向探视,一路上都兴致勃勃地评论着,只是提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稚子,情绪突然有些低落了起来。
她身旁风华月貌、剑眉星眸的男子只得赔笑安慰着:“佳辞有宫人照料,只怕比王府中更受优待,皇后向来疼爱孩子,指不定佳辞此刻正乐不思蜀着,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我只怕他在宫中被宠惯了,待我们回去后他习惯不了严苛要求,我又常常狠不下心来,可怎么好?”华服女子仍是一脸忧心忡忡。
男子顿时理直气壮了起来:“无须过虑,待我们回去后便给佳辞添个妹妹,到时你整日抱在怀里惯着,佳辞愤愤着就习惯了!”
“我儿子才不会这样小气呢。”女子娇嗔地瞪大双目,“都说儿子性子随娘,佳辞长大后必然同我这般潇然大度,才不像他父王一般斤斤计较。”
男子妖娆的凤目不由上挑:“景王妃娘娘,你倒是尽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过我怎么听着后两句有失偏颇呢?”
面对他半真半假的兴师问罪,青鸾再也佯装不下去,不禁咯咯笑着摆手认罪:“景王殿下宽宏大量,妾身知错,给您请罪啦!”
阮麒风顺势抓住眼前轻挥的纤纤素手:“王妃有句话倒是说对了。为夫着实斤斤计较,成婚这些年膝下只有一子,总觉得生活少了童稚有些平淡无奇。不妨……”说着他将唇慢慢贴近青鸾的耳畔,“你我二人多多努力,再添个女儿可好?”
青鸾回想起曾经无数次亲昵的画面,双颊瞬间唰地红了:“总是拿这个激我,真是太可恶……”
阮麒风只是轻笑,圈着纤腰的手臂却不放松半分:“我的王妃,可不是谁都能捏到软肋的……”
轿辇中的氛围顿时弥漫着旖旎,有些不对劲了起来。趁着神智还算清醒,青鸾连忙稍稍往一侧挪动了些,刻意与阮麒风保持距离。他也不恼,仍是那样魅惑的眼神望着她,用口型说着:“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
“景王殿下、王妃娘娘,到地方了。”双人轿辇轻轻落地,帘外传来西魅宫人的轻声提示。方才还一脸玩味的阮麒风立即收起毫无防备的笑容,换上一副端正英挺的表情。一切准备妥当的二人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出轿辇,面前的宫殿如同他们一路上经过殿宇一般宏伟肃穆。高顶圆柱的建筑风格,淡黄作底的色彩搭配,这里便是独居西域特色的魅宫了。
“王上和王后娘娘在殿中接见二位。”为首的侍卫长毕恭毕敬地说。话音未落,高大的殿门出突然出现了男子长身玉立的身形,未待旁人指引,阮麒风嘴角微扬,大步上前,一脸熟稔地拥住来人:“表哥!”
青鸾跟在身后有些傻眼。先前虽了解阮麒风与杨箫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弟,但即便在当时还是仁王的亲兄弟阮麒修面前,阮麒风也从不曾如今日这般不拘礼节。想来想去,她只得硬着头皮自顾自地缓缓施礼:“妾身阮氏吟之,见过西魅王。”
正寒暄的二人朝这边看来,杨箫拍拍阮麒风的肩,随后亲自走到青鸾面前将她扶起:“孤与麒风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弟妹无需多礼。”
“妾身不敢。”青鸾仍迟疑着,同时腹诽着一旁已在魅宫中混得如鱼得水、此时却偏在一旁笑嘻嘻看着不帮着解围的夫婿。眼珠悄悄滴溜溜一转,没能更细致地观察到阮麒风的表情,却瞥见一个大红的身影翩然而至。
“吟之妹妹!”卞夜蓁热情地上前搀过青鸾,“我们姐俩一别近五年,你与景亲王喜结连理,当时情况特殊,未曾亲自到场庆贺,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是啊。”
“王后娘娘言重了。”即便这般说话的风格不符合从前的卞夜蓁,见到熟悉的面孔后青鸾也算是舒了口气,在夜蓁的牵引下边走边说道,“妾身应当早些来拜谢娘娘的。”
夜蓁唇角上扬,嫣然笑靥霎时照亮了整个大殿。趁着四下仆从都围着走在前方的两兄弟,夜蓁偷偷凑到青鸾耳边:“这么说话不觉得别扭嘛?吟之?”
青鸾惊惶一愣,下意识地想要走远一些,目光撞上夜蓁眼中的狡黠。再抬头,恰好遇上阮麒风转身,夫妻俩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青鸾顿时明白了什么。
“阮麒风……”又惊又喜的一刻,她只能在心中怒吼着,“真的是要—好—好—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