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临安,烟柳池塘、荷花燕子都仿佛倦倦的,和风低徊,吹得人困乏无味。
花流莺懒散地斜靠在窗边软榻上,长发不梳,妆容未点,微抬倦眼望着窗外。窗外桃花盛放,衬着院中苍松,如美人英雄,相得益彰。
花流莺看着看着,却觉可笑,这莫非是风尘女子与老枭雄的隐喻?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陈观守自门口走入,淡淡地道,手中一方信件,不经意地丢在了她身上,“你妈妈那边的消息。”
花流莺轻轻一笑,她妈妈?她妈妈恨不得把她卖了。不就是鸨母么,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纤纤玉指展开信纸,轻挑着媚眼读过一遍,神色渐渐地凝在了脸上。
“楚家的彩礼都送到牡丹坊了。”陈观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当家的不在,楚歌倒也真敢做这个主。”
花流莺的手渐渐将信纸攥紧了,侧首仍是望向窗外,低低开口,似乎说出每一个字于她都是极艰难的事:“我不嫁。”
陈观守去拿茶杯的手顿了顿,他忽然笑了,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可不是让你去嫁,你莫自作多情了。”
花流莺心念电转,已明了大概,“你怕控制不住我,所以换了个人冒充我?你找谁?”突然道,“难道是飞鸳?”
陈观守饮一口苦茶,仍是干瘪地笑着,“我只是来告知你一声,让你沾些喜气,莫要成日价愁眉苦脸,没的污了我的地方。”言罢便转身离去。
花流莺闭了闭眼,复睁开,眼前一片空茫。不知为何,她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八岁初入牡丹坊的时候,学会的第一支歌——
流莺飘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口中轻轻地哼唱起来,自己的名字,也是当时的教曲师傅信手从这诗中拈得的,说是风尘女子便要有个风尘点的花名。自己原本叫什么,她早已忘了,许是根本不愿意记起。可是她唱了这么多年的歌,哪里又找得到可让她栖息的花枝呢?
歌声绵长而幽谧,仿佛字字带了泪。她忽然感受到两道清澈的目光看向她,止住了歌声,望向门口。
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正咬着手指愣愣地看着她。
竟然……竟然不是娘!老福爷爷不是说了,爷爷带了一个年轻女人回家来么!他,他还以为是娘亲终于回来看他了,亏他还穿了最好看的新衣裳——他突然坐倒在地,“哇”地哭出了声。
花流莺哭笑不得,走了过来,“你是陈家的小少爷么?陈公子的儿子,对不对?你叫什么名字?”声音轻柔,那是一把唱歌的嗓子。
陈家筠掩面大哭,一边透过手指缝端详眼前这个极漂亮的姐姐。她唱歌很好听,说话也很好听,好像不是坏人的样子。“我叫陈家筠。”小孩奶声奶气地回答,装模作样地继续哼哼了两声,便不哭了。
花流莺蹲下身来,伸袖给陈家筠擦了擦泪,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小十三那皱巴巴的小脸,挥之不去。陈家筠朝她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忽然整个人都贴在了她身上乱蹭,笑嘻嘻地道:“姐姐,你带我去找外公好不好?”
后院柴房。
这个地方曾经关过他爹,所以陈家筠轻车熟路便找到了。
把守的两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已昏昏倒地。
陈家筠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地上的人,又看了看牵着自己的女人,有点想缩回手,却又不敢。花流莺笑笑,道:“你外公在哪里?”
陈家筠连忙蹦跳到那铁门边,“外公,外公!”
楚伯的脸颤颤地出现,胡子拉碴,满面霜尘。他看到花流莺,首先是怒哼了一声。
“外公,这位花姐姐说可以救你出来。”陈家筠笑道,拉着花流莺来看门上的锁。花流莺却道:“楚老伯,您可知道楚歌楚公子在洛阳娶妻之事?”
“什么?”楚伯惊疑。
“他去牡丹坊提亲了。”花流莺话音淡淡的,“我希望您去阻止他。”说话间,门锁已开,陈家筠看得一愣一愣的,“楚老伯也是武林高手,我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了。”说完竟要离开。
“诶,诶!”陈家筠见这花姐姐半途而废,急得不行,左右四顾,又生怕爷爷的人寻来。却突然闻得一声震吼,楚伯抖落身上镣铐,大步而出!
他一手抱起哇哇大叫的陈家筠,步履一个腾跃,便越墙而去!
花流莺看着那萧飒背影,百无聊赖地笑笑,回身,安然迎上陈观守愠怒的目光。
洛阳牡丹坊,今日难得地有了几分肃静之意。
鸨母领着一众花娘****在门口等着,看好戏的街头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嫖客们也都从楼上楼下探出脑袋来张望。
从未听说到青楼来迎亲的,这迎亲的还是临安的一位少爷,日前送来的彩礼堆满了牡丹坊一楼的大厅,也是阔气。但所有人一听到他要迎娶的花娘名字,便会不由得想:怪不得。
怪不得能让江湖阔少一掷千金,深情一往。
原来是花流莺啊……
人群忽然热烈地叫嚷起来,迎亲的队伍到了。
钟鼓喧阗,和乐融融,领头的少年鲜衣怒马,背负双剑,剑上红缨随风飞舞,宛如跳跃的火焰。大喜日子,他顾盼神飞,意态爽朗,众人虽未料到他竟如此年轻,但也忍不住叫一声好。
今日风和日丽,楚歌只觉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剑眉轻扬,心情格外地松惬。他已经多久没有见到莺儿了?自冷泉亭一别,他四处筹措银两为她赎身,又忙于购置彩礼,竟未暇来此见她一面。待到今日再见,她已是自己的新娘。
这样的欣悦,又岂是寻常言语所能形容?
他听着喜庆的锣鼓声渐渐地停止,飞花清影中,那水红步履款款移出门庭,大红盖头微摆,水袖下的手指绞得紧紧的。
他潇洒地笑了,眸中如有星辰耀动。
原来她也会紧张的么?
嫁给他,她也是有所期待的,对不对?
他想到她曾经那么惶恐、那么忧惧,与他说这世上的阴谋种种,他现在只想笑,她毕竟是一介妇人啊,有他在,难道还不能护她周全么?她是风尘女子,又有什么干系了?只要他真心爱她,那还有什么可害怕?
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接过新娘手中的红绸,小心翼翼地将她牵引至马车前,为她打起车帘。待她坐定,帘幕翻下,他深吸一口气,向四周观众抱了抱拳,又特意走到牡丹坊的鸨母跟前,向她道了声谢谢。
厚厚脂粉之下,鸨母的脸色并不好看,只冷冷道:“公子多礼了。”
楚歌也不怪,一挥手,楚家的下人便来打赏钱,自己上马挥鞭,一声中气充沛的“驾——”吹吹打打声再度响起,热闹得烧烫人心,迎亲的队伍缓缓而去。
漫天红纸屑飘飘洒洒,鸨母嗤笑一声,仿佛看到的都是锦绣成灰的萧凉,一扭身便走回牡丹坊中去。
“看什么看,开工,干活!”
自洛阳至临安,一路都打点好,不疾不徐,半月抵达。新娘始终闭门车中,饭食都由丫鬟送入送出,楚歌虽十分想去亲近,但这毕竟也是礼数,屡屡被丫鬟推拒,只得悻悻作罢。一路眼风不断瞟向那香车,想象车中人儿的模样,几乎如痴如醉。
终于到了临安,楚府门口,已立有许多宾客。楚弦强撑病体招待客人,此时由竹烟扶着,立在最前面。
所有与楚家相熟的人,都知道楚伯生平不近女色,作风正派,却不曾想楚家的独子竟娶了一个青楼头牌,而这喜宴上楚伯甚至都不露面。待见到楚家出来主事的竟是早已嫁去陈家的女儿,更是惹起耳语无数。于是幸灾乐祸的有之,真心担忧的有之,浑水摸鱼的有之,楚弦满面忧色地看着弟弟,而所有人中似乎只有他自己是真心实意在欢喜着的。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楚弦带新娘去了洞房,楚歌自被强留下来与众宾客喝酒周旋,他心中高兴,来者不拒。直喝到月上中天,满堂醺然,他方惊省起什么,一把推开旁人,摇摇晃晃地往洞房走去。
宾客们的喧闹声渐渐被抛在身后,仿佛成了一道接一道的海浪,在庭院间划出模糊的回响。月色澄明如洗,夏夜蝉鸣令人有些燥热,微风拂过,花树哗啦啦作响,仿佛又落了一天一地的红雨,就像那迎亲的仪仗一般。
“浙右江亭,物价廉平,一道会买个三斤……”
楚歌双颊微红,口中哼着小曲,转过了垂花门。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
楚歌捂着脸,满脑子酒气霎时醒了三分,乜斜着醉眼望去,竟是姐姐,容色苍白地瞪视着他。
“说,爹在哪里?”楚弦冷声道。
楚歌皱了皱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楚弦气结,“你不知道你就敢娶亲?你不知道爹平生最恨风尘女子?你又是去哪里筹来的钱?”
楚歌想了想,自顾自地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找了一些叔叔伯伯……”
“你把相思门的脸都丢尽了!”楚弦恨声,血气上涌,身子摇摇欲坠,扶住了一旁的影壁,“你啊!”她突然咳嗽起来,直咳得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泪水如雨帘般披挂而落。
见到姐姐流泪,不知为何,楚歌并不想去安慰她,话音却是渐渐地冷了:“我是丢脸,娶了个青楼女子回家,不知姐姐被人休弃,滋味又是如何?”
楚弦抬着泪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个弟弟,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何时学会了这些伤人的话?指甲一分分嵌进了木头里,她咬了咬牙,不再回应,径自离去。
听着风中不时飘来姐姐断续的咳嗽声,楚歌的心情忽然坏了许多。
他终于走到喜房,一脚踹开了门。
他的新娘,端坐床沿,凤冠霞帔整整齐齐,等着他来掀盖头。
“莺儿……”他声音沙哑,酒气浓重,他好像还能看见空气中那带醉的波纹。
那红色的衣影颤了颤。
他走到床边,疲惫地坐下,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她,如一个小孩子般,脑袋依恋地摩挲着她的衣领,“莺儿,我说了会娶你的……”
他闭上眼,吻住她的锁骨,而后是颈项,耳垂,和那嫣红的双唇。红盖头甚是宽大,罩得他的天地俱是一片朦胧的血色,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去,他的新娘却是双眼紧闭,嘴唇发抖。
“你不是她。”
“哗”地一声,盖头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