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老七当时救风离雪而不成,被郁欢追至,郁欢怒极,将他径自投入了铁牢。
见到老叫化,段平凉立刻皱眉后退,环顾四周,原来这第二十二牢名为“离”,离卦为火,此处满壁遍地皆是桐油,唯一的干燥处乃是壁上的烛台,烛火燃作诡异的碧色。铁牢的门锁与烛台相连,若有人强行推门,蜡烛倾倒,这不到三丈方圆的囚室便成火海!
段平凉看看那烛台,又看看滑溜溜的地面,摸了摸鼻子道:“你还是让郁大教主来救你吧。”说完便要离去,老七突然大叫一声:“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你知道老子为什么被郁欢关起来?”
段平凉竟然笑了笑,“我吃里扒外,也好过你始乱终弃。”
碧莹莹的光影中,这一笑寒凉刺骨,仿佛外界的风透隙而入,令老七猛地打了个寒战。“小子,你……谁告诉你的?郁欢么?”
段平凉仍只是笑,不说话,眼睛望向黑暗深处。
老七沉默片刻,缓缓道:“过去的事情,我也不和你多说,总之,都是我的不对……”
段平凉忽冷笑一声,“当然是你的不对。”
老七重重叹了口气,眼珠子转了两转,“你是来找阿雪那丫头的吧?”
段平凉蓦然抬头,冲至铁栏前,“你——”忽又放缓了语调,桃花眼微微眯起,露出审视的精光,恰似一只狐狸,“你想让我救你出去,就拿阿雪来骗我。”
老七反而放轻松,耸了耸肩,努嘴道:“信不信由你。”
段平凉哈哈一笑,“就算你真的知道她下落,我又哪里需要你的指引了?我一个人也能找到阿雪。”
老七一抬眉,那神态与段平凉自己竟是惊人相似。“你说活的阿雪还是死的阿雪?”
段平凉死死盯视着他。
许久。
而后,他突然出掌,直接扫向壁上的烛台!
烛台跌落,桐油骤燃,大火顷刻飞起!
而段平凉,竟径自施施然离去!
老七又急又惊又怒,在牢里哇哇大叫:“臭小子,你想害死老子吗?你个不认亲爹不识王法的混账,你要跟爷爷玩什么把戏?”双手绝望地推拉着铁门上黑沉沉的栏杆,不住向外叫唤,然而——
“吱嘎”一声,铁门竟自己开了。
远远地,他听见段平凉那浑小子冷淡得让人想抽死他的声音:“老子玩的把戏,叫做开锁神功。”
大火烧来,一片红光之中,老七往外飞跑,一边咬牙对那边大骂:“你奶奶的,你敢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你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啊——”脚下猛停,他差点撞到了段平凉的身上。
大火从身后咆哮着烧来,段平凉面前却是六道一模一样的铁门。无论他走入哪一扇门,大火席卷而来,他都不可能再回头;如果他走错了,那么,阿雪就会被烧死。
老七挠了挠脑袋,“我走过,跟我来!”即刻向左数第二扇门冲去,段平凉立即随上。
阴湿的墙壁,生满青苔。
墙上的四只镣铐,还随着铁链晃动着。
地上,有一把牛角尖刀。
伴着若隐若现的火光,段平凉看见,刀上有血。
血,从刀刃流下,在黑黢黢的地上汇成一条浅浅的溪流,汩汩向外流去……
老七看着这满地狼藉,神情哀痛,低低地道:“阿雪姑娘这下定受了重伤,咱们可得赶紧——”
段平凉已经走了。
他已经说不出话,也无法思考,他只知道沿着这条血的溪流走下去,要么让他被烧死,要么让他见到她。
这是多么简单的选择啊——为什么他之前就从来没想到过呢?
这许多鲜血,都随着地势流入了地下阴河。大火已蜿蜒烧至他身后,空气里烟尘增多,愈加窒闷,段平凉捂住口鼻一路低身行到河边,径自跳下了河去。
这河水也不知在地底流了几千几万年,从来没有见过阳光,冷得像冰,冷得像世人的眼,冷得像他此刻的心。他也不知哪边是出路,只是茫然地沿水波潜游着,渐渐河道变窄,四周愈黑,他觉得身上滑腻腻的,好像有上百条蛇在蠕动——
没错。就是有上百条蛇在蠕动。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无法再前进了。
他的前方有一道铁门,虽然是生锈的,但却毫不留情地拦断了他和……阿雪。
阿雪就在这铁门之后,半身浸泡在水里,双手绑缚在河壁上,无数条小蛇在水面和水底游来荡去。她的头微微倾斜着,一双幽深的眼眸紧闭,好像死了一样。
他忽然发现,他真的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阿雪了。
他好想她。
“阿雪!”他急急地唤她,她的嘴唇好像动了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拿出一根乌金丝将铁门的锁捅了捅,铁门应声而开,他一步一步挪过去,解开绑缚她双手的绳索,她突然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真的,就像死了一样。
她的脸色苍白,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上,眼底隐隐还有血痕,像是嫣红的泪。她的躯体在他怀中是那么轻,轻得好像只剩下了一缕魂魄,在这地底哀怨地徘徊着。
他横抱着她冰冷的躯体,不让她沾到河水与小蛇,继续往前走。他走了不知多久,好像有一整个生命那么久,终于,他感觉到河水渐渐地浅了,前方隐约有光亮了。终于,他看到了河岸——
不,这不是河岸。
这是河水的源头,在山石之中的一点泉源。泉源之旁苔藓密布,隐约若有微光。
他终于走上干涸的地面,向着那光行去。
那是一盏油灯。
一盏普通的油灯,泛着昏黄的光,好像旧梦里的布景。
他走出山洞,看到所在是半山腰的一处悬崖,其时黎明将至,月光微茫,这盏灯就在郁轻尘的掌间,发出清渺的、遗世独立的光。
他拖着已经力竭的双腿,走上了这一小片空地,将阿雪小心翼翼地靠着山壁放下,而后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抬起头,喃喃道: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她?”
郁轻尘的身旁是一副棺材,手底是一盏油灯。
她不知道,为何他只看见她的油灯,却没看见她的棺材。
所以她寂静地笑了笑,那笑容犹如寂静红尘里一朵寂静凋谢的花。“也许,到我死的时候,我就放过她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美丽,像月光一样美丽,每一个听到她声音的人,都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段平凉也多么希望自己在做梦。
“我低估你了。”他的语意淡淡的。爱笑的段郎,在她面前,却好像从来不笑。“我若早知你敢这样折磨阿雪,我在归云山庄时就该杀了你。”
这样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那么自然,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没有咬牙切齿,也并不面红耳赤,他还是青衣萧索长发散落,像是误入此间的江湖浪客,在对她说“姑娘,在下唐突了”。
“我说过,我不喜欢她。”郁轻尘也并不激动,说话慢慢的,很是耐心,“你只是从来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罢了。”
“我现在杀了你,总还不迟。”段平凉说。
郁轻尘眸中凄厉光芒一闪而过,左手一翻,突然现出一把匕首,在自己右手腕脉上狠狠划下!
段平凉大惊,纵身抢上,抓住她左手,却已来不及了。
他终于红了眼!
“你疯了吗!”他终于吼出了声!
他立刻撕下了自己衣襟,为她手腕包扎——
郁轻尘看着他忙碌,嘴角微微地笑了。
“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啊。”她轻轻说道。
这就不枉她……不枉她等了他十二年。
那么多光阴里的那么多耻辱的挣扎,那么多无望的痴缠,在最初的最初,也只不过是想换他一句关心的话,一个关切的眼神,如此而已吧?
让自己卑微,难道也是罪过么?
但见段平凉头也不抬,冷冷地道:“你这样就死,未必太便宜了。”
她抿着嘴唇,看着鲜血从自己腕脉上不断流出,一层层****青布,她的目光渐渐灰暗了下去。“你知道什么是献祭傩神么?”
他的脸色更白了。
“凡是祭祀,必有祭品,傩神的祭品,是处子身。”她说,“我是教中圣女,从出生起,就已准备好了这一日……”
他的桃花眼中,似乎有微光轻泛,“你还是处子?”
她微抬首,凝注他许久,许久。她的眸光渐渐变得温柔,温柔得像是旧日的幻影。“段郎……”她忽然柔声唤他,两个字,低沉得仿佛一生喟叹,“段郎多情,我今日方知……”
段平凉不说话了。他很累了,他好像直到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很累。他想躺下去,睡一觉,也许醒来,也许不醒来,管他呢。他摇摇头,又摇摇头,后退了几步,郁轻尘哀哀地看着他,忽然低低恳求:“段郎……你带我走……好不好?”
段平凉一怔,“带你……走?”
她看着他的眼睛,只这一对视,她便知道自己的绝望。她的手轻轻抚上身后的棺材,“我不想死在这里……段郎,如果十二年前,我向你如实相告,然后求你带我走……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然而现在,我再求你……你却已……爱上了别的姑娘……”
她的眸光那么哀伤,哀伤得令他不忍再看。他不是个心软的人,但现在忽然横亘于前的是那十二年的温柔呵,他有些无措,一转头,却看到昏迷的阿雪,她全身湿透,无意识间突地打了个寒战,却仍未醒来。郁轻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神渐渐变得怨毒而绝望。
她幽幽的话音依旧徘徊不绝,而黑幕之中,突然降下一只巨大的铁笼,将段平凉整个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