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红霞渐渐地隐了,看来又是要在野外过宿的一夜。
马匹行得愈来愈缓,风离雪也未去催它,她的表情好像失了魂一般,双眸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怎么了?”陈子逝稍稍勒马,关切地倾身问道。
她好像突然被这问话惊醒,侧首看他,眼神却一时深了,好像天塌地陷,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连一丝涟漪也未激起,就永不复返了。
陈子逝愈加不解地看着她。
“陈哥哥,我想过你会怎么对待我。”她淡淡地道,眸色中掩着淡淡的悲哀,“我想过你会不理我,会抛下我,会讨厌我,会欺骗我,可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害我。”
“你——你在说什么?”陈子逝的心仿佛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你觉得我会害你?”他笑了,笑得声音都沙哑了,“也罢……也罢。说到底,你只是不信我了。你宁愿相信那个浪荡子,也不愿再相信你的陈哥哥了。”
他仰首望向天际飞鸿,北雁南归了,暮鸟还巢了,那他呢?他还能往何处去呢?
“陈哥哥。”风离雪也微微笑了,笑得很苦涩,很安然,“你带我一路往南,从未犹疑,而我时至今日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就是这条路正是通往湘西寒衣教。”
陈子逝闭了闭眼,叹了口气,下马来,“你不信我,多说何益。”寥落地拍了拍马身。
风离雪看着他死灰槁木般的容色,心中终究不忍,也跟着下马,“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呢,陈哥哥?”声音已放得极尽温柔。
陈子逝转过身,静静地凝注着她的眼,他看见她的眼里的颜色已经不复他所能识。他感到一种时光无力弥补的悲伤从心底渐次涌出,他忽然想呼喊,想挣扎,想撕裂,想用一把刀劈断这暗沉沉的暮色——
可是他最终还是自持地笑了笑,“我原定的计划是一路往南,直到南海之滨,乘槎出海,永不归来……”
她沉默了。
他看着她的脸庞,仿佛岁月在那之上重叠出了另一个幽香的影子,不能视物的暮色之中,他微微眯起眼,想象自己对她伸出了双臂,就在那芦苇丛中,在那皓月影里……
他贪婪地闻着她发上的白梅香,下颌轻轻地摩挲着那秀软,她在他怀中乖顺如小兔,残霞与新月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就像一场永不褪色的幕景。就让我这样抱着你,多少年了我所渴望的只不过就是这样抱着你……你可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可望而不可即……
他的唇齿微微一动,似乎要说话,却忽然被一只手掩住了口。手的主人安静地踮起了脚,然后她的嘴唇轻轻地触碰了上来,立刻被他的舌尖勾住,他再也不能自制,就好像这已然是世界末日,而她是他永生永世都不会放弃的珍宝。他必须带着她一起逃离,逃离这险恶人世,逃离这幽冥光阴,他必须这样做,不然他会发疯,他会死掉——
“陈哥哥……”少女双颊滚烫,意乱情迷之中呢喃出口,唇舌的反复碾压之间,最后一抹霞光隐没在千山之外。陈子逝闻言,却仿佛突被冰水浇头,睁目冷醒,一手将她推开。
风离雪面上红霞未褪,眸光却已渐渐灰冷下去,难以理解地看着他,“陈哥哥……”
既终要将我推开,又何必揽我入怀?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只想问这一个问题,而已。
陈子逝惨然一笑,忽伸掌扇了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泪水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视线里天地模糊,夜色沉潜,少女的表情已看不分明,他似哭似笑,转身上马,猛一挥鞭,马匹吃痛,撒蹄狂奔而去,踏飞满地尘烟。
风离雪呆呆地站在尘埃之中,夜风泠泠拂过,竟教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她怎么也不明白刚才是怎么了,明明是陈哥哥抱她、吻她,却又是他这样打马离去……他难道真要将她这样抛下么?在这举目难识的荒郊古道上?
忽而,一声长长的叹息幽幽地飘了过来——起初似还在数里之外,到得淡淡的末音已如与她呼吸相贴——诡异的不是这瞬息千里的轻功,而是这绵密入心的内力,将声音仿佛一直传递到了风离雪的经脉血液里,一时间,她只觉心头苦涩至极,却哭不出来,坠崖之恨、残疾之苦、亲人之死、穷途之悲,多少求之不得,多少爱竟成殇,悉数涌上心头,随那叹息声的行进而翻滚,又随那叹息声的消歇而跌落,痛不可言……
突然,又听一声铮然弦响,宛如长空鹤唳,凄厉尖锐直上云端,颤音缭绕不绝,其中歇斯底里之意如疯似狂,风离雪喉头一甜,便吐出一口血来,几欲晕厥。她强撑意志力抬眸望去,毫不意外地看到郁轻尘怀抱独幽琴,身姿娉婷地倚着一棵古树,微微笑着凝注着她。
疏星淡月之下,残花败叶之中,郁轻尘着一身湖蓝色苗家衣衫,容色幽然,丽颜如月,琼华尽绽,浅淡笑容中自有一分夺人心魄的气韵。风离雪不说话,即使胸口痛如万蚁啮心,也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片刻,郁轻尘又轻轻叹了口气。这次是寻常叹息,无关内力拼斗,但却听得风离雪心如刀绞。她向来不堕泪,此时手指一分分攥紧了断情刀,青筋毕露,不肯暴露出丝毫软弱。
但听郁轻尘悠悠地道:“你可知这世上我最恨什么人?”
风离雪不语。
“我最恨抢了我东西不还的人。”郁轻尘微微一笑,目光里却渗出怨毒,“但比这更可恨的,是抢了我东西,不仅不还,还随手扔掉的人。”
风离雪静静地道:“段公子并不是物件,圣女这样想,既是糟践段公子,也是糟践自己。”
郁轻尘一怔,忽又眉开眼笑,“道理人人都会说,可心是不听道理的,心是会痛的,心痛起来的时候,你说该怎么办?”
风离雪只觉内息在身体中缓缓流尽了,不愿再说话,暗运真气护体。见郁轻尘缓步走上前来,她心知今晚在劫难逃,手按断情刀柄,凝起最后一缕残存真气,向来者下盘横扫过去——
郁轻尘早有防备,身形一飘,鬼魅般欺近风离雪身前,这以退为进的轻功是举世罕有,但刀风也刮在她脸颊,削落了数根发丝。然而风离雪一击未中,气力难续,往后扑跌数步,终是又吐出一口鲜血,头晕至极,旧症发作,气息为之一闭。郁轻尘飘然洒然递出一掌,正正击中她胸口!
这一掌她用上了十成十的功力,本拟将风离雪一举毙命,但风离雪气息已闭,这一掌之力折筋断骨,但却未绝呼吸,反而因祸得福。风离雪硬生生受下这一掌,天旋地转,右腿一折,便晕倒在地。
亥时人定,老福打了个哈欠,看看时辰,该合闩了,于是走到府门前来。黑暗之中,他执着的灯笼一闪一灭,映照满院奇松怪石,幽微中透着狰狞。突然——斜刺里劈出一道白光——老福连哼都没哼一声,只觉后脑一痛,便已闷头倒去。
夜色深浓,灯笼熄灭,来人清俊眉眼里一抹煞气分明,青衣融入夜风,飘然如举,雪白折扇在手心猛地一合,冷冷扬声出去:
“陈子逝!少爷数三声,三声之后你若再不交出阿雪,晚一步我杀一人,晚两步我杀一双!”
这声音携带强劲内力,震得庭中松柏齐齐作响,簌簌有声。段平凉阔步走了进来,眉也不皱,眼也不眨,径自开始计数:“一!二!三——小牛鼻子,杀人放火本少最是在行——”
“段公子!”内堂里匆匆走出一人,当先叫了出来,是心急火燎又不明所以的陈观守。他看见地上晕厥的老福,神情一愣,便知今晚绝难善了。
陈府中人大多跟在老爷身后走了出来。段平凉定睛望去,见有陈子逝的师父苍凡子、岳父楚伯、江湖盟执事铁判官宋明前等诸多豪杰人物,唯独不见陈子逝本尊。陈子逝之妻楚弦已大腹便便,仍艰难地走了出来,在人群之后远远地关切地望过来。
陈观守命家丁将老福尸身抬下去,心中恼怒已极,其声冷峻如冰:“段公子,老夫向未亏待于你,你夜闯敝宅,无故伤人,是何道理?”
段平凉朝天冷哼一声,“你能教出这样的儿子,想必自己也干净不到哪去。”
陈观守脸色陡变,“好小子,你不讲理么?”伸臂一挥,“拿老夫的剑来!”
段平凉微眯起双眼,冷冷道,“老头,少爷且问你三句话,你若答得好,我即刻便走——”
“你还跟老夫谈条件?”陈观守喝道,“你伤我家人,这梁子已然结下——”
“好臭好臭,老儿放屁!”段平凉放声一笑,“梁子岂是此时才结下?本少自忖与你家井水不犯河水,阿雪对你家的小牛鼻子更是用情至深,你们却欺骗暗算无所不用其极,今晚若不掀了你陈家房上的瓦,本少就不姓段!”
陈观守拿剑在手,怒道:“你根本不可理喻!”便要上前拼斗,身边楚伯却忽然冷静发声:“亲家,且慢。”
陈观守烦躁回头,“怎的?”
楚伯一字一顿,既是劝他,也是对段平凉发话,“此间似有误会,何妨让姓段的小子先说清楚,再动手不迟?”
陈观守大吐一口浊气,恨声道:“姓段的,你要问什么话?”
段平凉微微一笑,用语忽得体许多,“楚门主果然识礼,洞庭舟中一面,段某便觉门主绝非凡人。”
楚伯目光微变,毫不领情,“你想挑拨离间,那还早了些——”
“少爷才没心思玩你们的鬼把戏。”段平凉嗤笑,口吻发狠,“少爷只是想告诉你,洞庭落水的仇债,就此记在你头上,来日再来取利息。”楚伯一惊,还要说话,段平凉已不管他,径对陈观守道:“老头子,你听好了,我的第一个问题是:陈子逝在哪里?”
陈观守皱了皱眉,“我儿向来不爱拘于园囿,行迹不定,老夫也不知……”
段平凉冷哼两声,“你尽管说得天花乱坠,反正你撒一句谎,本少待会就多杀一人。”
“但他现下确实不在府中,去了哪里确实从未跟老夫说过——”
段平凉连连摆手,“不管了不管了,老头子说话形同放屁。第二个问题,风离雪在哪里?”
“这倒好笑,你才是跟那小妮子整日厮混一处的人,却来问老夫她去了哪里,这是何道理?”陈观守冷笑。他素来不喜风离雪,往日对她巧言令色、装得面上甚亲,此时事当情急,心中如何想便作如何说,神情倒也不假伪饰。
段平凉怔了一怔,想到阿雪现今不知所踪,目光黯了一黯。“也罢,这个就算你说的实话。第三个问题——去年江陵刀会,陈子逝到底有没有拿到风渊、雪涯二剑?”
陈观守沉吟道:“这个问题,老夫倒可从容告与你。江湖盟当初设下这二剑的彩头,是真的知晓了风渊、云晞二人的下落,才敢如此托大。但后来,那一张纸笺又不知去向——”
“什么纸笺?”段平凉寒声道。
这时,一旁的宋明前接过了话头:“那纸笺上面写的是云晞邀约风渊决斗之事,至于地点,恕难奉告;当时只想,知道了这二人下落,探访二剑也就有了清楚眉目,是以放出这样的彩头。然而江陵刀会进行的第一天,那张纸笺就不慎丢失了。”
段平凉心头掠过那日雪地中那个武功高绝的黑衣人身影,并不做声。
“为了让江湖盟不致出丑太过、也为防止又一轮江湖风波,宋先生便来找老夫,希望犬子能够出手击败群雄,装作已拿走二剑的样子,好平复群雄对那二剑的觊觎之心。”陈观守叹口气,“老夫知道这事不算光彩——”
“不通不通,全然不通!”段平凉打断他的话,大声骂道,“江湖盟做事实在臭屁之极,狗屁不通,不可理喻——”
宋明前倏然色变,“段公子,今晚你是故意寻衅的么?”
段平凉冷笑一声,一双桃花眼扫过院中群雄,凉凉地道:“此刻在场所有人的样貌,段某都记清楚了。”
众里一静。
苍凡子突然冷不丁道:“段公子莫不是被小妮子耍了,气愤不过,来吃我徒儿的干醋?”
众人闻言,先是一呆,而后忍不住暗笑起来。陈观守虽觉这话说得有失身份,但也颇有道理,再看段平凉,却见他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眉开眼笑。
“老牛鼻子这话深得我意。”段平凉将折扇在手心里拍了数下,扬眉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喜欢一个女人当然应该明抢暗夺无所不用其极。然则本少便是吃醋了,也好过某些有妇之夫不知羞耻勾引少女,还拐带私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