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夏天。
青竹山冬去春来,夏天就像走马灯一样地转,眨眼间,已经转过三个夏天了。青竹山的夏天还是那么迷人,风过竹林,绿色的竹浪飒飒作响,满山遍野间都荡漾着翠竹的清香。
这天黄昏时分,营地的哨兵说捉到了一个探子,送到了师部。
自从两年前楚天雷擅自下山牺牲后,独立师加强了警戒。也陆续捉到一些窥营者,其中既有前来联络独立师的闽东各县游击队,也有敌人探子,雷明、龙海山等人早已见惯不惊了。
带来的探子是个瘦削精明的小伙子,二十四五的样子,头发很长,穿一件普通的汗褂,脚下的草鞋已经磨得就剩下几根布条的鞋壳了,看来是走了远道的。
“小伙子,你要知道,到了青竹山,说不说实话,对你来说可能大不一样,也可能总归都是一样的……”龙海山口气淡淡的。
来人摇了摇头,那头长发像旗子似的甩动起来。他不明白龙海山的意思。
“你是什么人?到这来干什么?”
“我从赣粤边界来,项英和陈毅同志派我来青竹山,联系青竹山独立师的政委雷明同志。”
一旁的雷明愣住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说你是陈毅同志派来的?你找雷明干什么?”
“我有项英和陈毅同志带给他的口信。”
“什么口信?快说吧。”龙海山催促道。
“既然是带给雷明同志的口信,没见到雷明同志之前,我无权对任何人说。”
“你说吧,我就是雷明,这位是独立师的师长龙海山同志。”
“我怎么能相信你就是雷明呢?”
“一样,我们又怎么能相信你是项英、陈毅同志派来的人呢?”雷明很平静。残酷的青竹山游击战争,已经让他能平静地对待任何事情。
小伙子忽然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他竟然笑了起来。“是啊,如果缺乏起码的信任,我们之间是不会有任何收获的,很可能我就白跑一趟。”
“恐怕不仅仅是白跑吧?小同志,你以为我们会放那些进入营地的可疑人员再活着走出山去吗?”龙海山说。
小伙子并不畏惧,相反,他倒点点头,非常赞同龙海山的说法。“所以,对于我们双方来说,最好的结果是迅速建立相互信任的基础,完成项、陈首长交给我的任务。”
“我的确是雷明。1932年夏天,我受中央苏区组织部宋部长的委派,前来青竹山开展工作的。独立师剩下的300多人,都能我为作证。”
“那好,项英、陈毅首长命令:即日起,南方各游击队开始与山下的国民党政府进行谈判,接受对方的改编,也就是接受国民革命军的编制,准备下山集中……”
龙海山不等对方说完,跳起来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他用力太狠了,打得那个瘦弱的小伙子几乎在原地转了一圈,他完全被打懵了,双手捂着脸颊,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惟有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流出来。
“狗娘养的,我早就看你这小子贼头贼脑的,不像是好东西,不是白狗子派来的奸细才怪呢,还敢冒充项英、陈毅首长派来的,接应国民党改编,下山集中?不就是拉队伍下山投降嘛!”
小伙子又摇了摇头,黑色长发仍如旗子一般,他慢慢拭去嘴角的血痕。
“龙师长,我不怪你,你想要打的不是自己的同志,你想要痛打的,是下山投降敌人的软骨头。可我不是,红军主力长征后,我跟着陈毅同志在梅岭打过游击,是陈毅同志亲自挑选我来青竹山传送这份命令的……”
“你可有项、陈首长的信件?”皱紧了眉头的雷明问道。他已经想到,这样一份命令,是用不着藏藏掖掖的,完全可以书信方式传递,假如真有这样一份命令的话。
“没有,项英同志原来打算写一份命令的,陈毅同志说,带着文件路上不好找,国民党恨不得南方各省山上的红军游击队都不下山,他们才有继续清剿的借口,因此只让我传达口头命令。”
“狗娘养的,越编越离谱了!”龙海山骂道。“项、陈首长让我们下山投降白狗子?”
“不是投降,而是国共合作。国共合作,难道你们青竹山都不知道?”小伙子惊讶了。
“国共合作?”雷明眨了眨眼。
“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龙海山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放你娘的狗屁!这么多年来,国民党杀了我们多少同志?我们三千人的独立师,现在才剩下这300多号人,让我们跟他们合作,不是把羊关进狼窝里,等着喂人家嘛。”
“龙师长,请你不要再骂人好不好?眼下,你就是下山同国民党开始谈判,也不能这样娘啊狗的再胡骂一通了,更何况我是项英、陈毅同志派来传达命令的,我凭什么要挨你的骂?”
“骂你?你狗日的要是敌人派来诱降的奸细,老子还枪毙你呢。”
“老龙,你客气一点嘛,听他把事情说说清楚。”雷明阻止龙海山耍蛮。
“事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很清楚了。国共合作,是为了共同抗日,抵抗日寇的侵略……对了,雷政委,你们在山上,听说过‘七七事变’吗?”
雷明茫然地摇摇头。
“那‘西安事变’呢?”
雷明照样摇头。
“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哇,难怪你们不知道国共合作呢。”
“你先等等,同志,你先说说,红军现在到了哪里?毛主席和党中央又在哪?”雷明打断了小伙子的抱怨。
“红军长征早就胜利到达了延安,你们连这都没听说?”小伙子更惊讶了。“随后才有的‘西安事变’,国共谈判……”
福州中心市委取消后,重新恢复了福建省委的领导。新的省委领导派出的几批交通员,都没能顺利联系上青竹山独立师。特别是楚天雷牺牲在福州,更引起了敌人的警惕,他们加强了清剿青竹山的军事行动和封锁,独立师的条件愈加艰苦,部队严重减员,仅剩下300多人,和山外党组织的联系彻底中断了,几乎断绝了所有消息来源。雷明、龙海山和刘瑛完全是凭着革命者必胜的信念,带领着那残存的300多人,犹如深山野人一般地活着,他们所有的信念,就是为了顽强地活下去,等待中央红军的归来。
小伙子的眼睛湿润了,大概他联想起三年来在陈毅同志身边,梅岭上那艰苦卓绝的斗争环境……他耐着性子,先从各路红军长征到达陕北,胜利会师说起,激动人心的“西安事变”,以及在处理事变中中国共产党的主张和立场,促使各方政治力量联合起来,迫使蒋介石接受了各方主张,开始了国共合作,团结抗战的新局面。说到了“七七事变”,日本鬼子占领华北,中国的全面抗战从此拉开了序幕。雷明、龙海山听得都快喘不匀气了,尤其听到杨虎城和张学良活捉了蒋介石,周恩来飞到西安后却带去了共产党的主张,不但不杀他,还放他回到南京,龙海山一个劲地咧嘴,好像牙痛似的。
“说起来,这都是去年底、今年初的事儿,都过去半年了,你们在山上一无所知?”小伙子补充道。
雷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冬天那段时间,敌人接连发动了几次清剿,恨不能一脚踏平青竹山呢。”
“对,冬天正是我们日子最难熬的时候,部队损失也最大。”龙海山说。
“那是因为敌人采取了一个‘北和南剿’的政策,在北方不便和红军大规模作战了,就把大批军队调来南方,加紧围剿共产党留在南方八省的红军游击队。项、陈首长的日子也不好过,打了几场恶仗,不过,很多南方红军游击队都贯彻落实党中央‘联蒋抗日’的主张,呼吁同国民党进行谈判,并提出不主动袭击国民党军,在政治上赢得了主动,同时也保存了队伍,保存了革命火种。蒋介石无法剿灭咱们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才不得不在国共谈判中,同意由中共方面派出人员,联络各路红军游击队,接受改编,下山集中,准备开赴抗日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