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龙海山短暂话语,他自己的手先高高举了起来。楚天雷、才旺举起手来。雷明犹豫了一下,也把自己的手举起来。老宫有些讶异的目光盯着雷明,没说什么。他知道他无法反对雷明表态,做不到的事他决不轻易努力。何大小的胳膊动了动,仍然没有举手。
“弃权的举手。”
这回,何大小急忙把手举起来。
龙海山如释重负。
“好了,老宫同志,表决完了,赞成票和反对票还有弃权票你都看到了,这就是结果了。”
老宫还是微笑着,脸还是那么长着,一言不发。
龙海山他们过高地估计了自己高高举起来的那几根胳膊,同样也低估了巡视员老宫那一言不发的微笑,还有那长长的脸。老宫的那个被龙海山称为“奏本”的巡视报告还是成功地送到了中心市委何能手的手上。
老宫离开青竹山的时候,龙海山他们拿出一条腌了半年多舍不得吃的野猪腿送他,然后还派出师部侦察排护送他通过敌人封锁线。部队缩编之后,原来的侦察连只剩下一个侦察排,为了保证行动不便的老宫的安全,龙海山他们把全排都拿了出来。站在风硬天冷的山垭口,握完了最后一遍手,目送吃了一肚子野猪腿的瘸子老宫,一拐一拐地渐行渐远,楚天雷忽然“噗哧”一声笑了。
“老楚,你笑什么?”雷明瞥他一眼。
“我想起一句话,山里人叫‘吃啥补啥’,宫瘸子吃了一条野猪腿,怎么也没补利索?”
楚天雷的话逗得才旺和何大小都笑起来。
不过,他们过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过了些天,交通员带来了中心市委的文件。文件转发了老宫的巡视报告,那份“奏本”一字未改,公布了雷明、刘瑛的“生活作风问题”。同时,中心市委还在文件中宣布了对雷明给予党内警告处分,给予刘瑛行政警告处分。
雷明看到文件,又给龙海山、楚天雷等人传达过。他似乎对此并不意外,显得十分平静。龙海山等人却忍不住了。
“狗日的宫瘸子,敢情一只笑面虎啊!他到底还是把咱们给卖了!”
“那条野猪腿真是喂狗了。”
敢骂的,都开口骂过了。
“同志们,都少说几句吧,这毕竟是中心市委的决定。”雷明的神色十分平静,就好像此事与他无关一样。
刘瑛回到了独立师营地。
她可不是雷明,她无法接受中心市委给予她的那个莫名其妙的行政警告处分。愤愤不已的刘瑛找到雷明和龙海山,把一个当作桌子用的炮弹箱拍得怦怦响,她的手掌被一根松木刺扎得流血了,她也浑然不觉。她压根不认识那个老公(宫)还是老母的,他凭什么向上级党组织打个小报告就处分她?即使组织上真要处分干部,也应该与本人见面谈话,让人心服口服才是。
“刘特派,哪个小子嘴这么快,告诉你的?”龙海山急忙问道。
“哪个小子?我,我告诉她的。”雷明阴着脸道。
“嗨,你这个老雷呀,这破事你说它干啥?我不是说过了,中心市委给你俩的处分在青竹山不作数,苏维埃和独立师都不传达、不扩散,只当没有这回事。”
“老龙,你开什么玩笑?这是中心市委的命令,那是上级文件。”
“上级不跟下级讲理,下级还跟上级有什么礼好讲的?送不送‘奏本’他宫瘸子说了算,给不给处分他何能手说了算,这事在青竹山传达不传达,我龙海山说了算!”
龙海山这还不算,刘瑛拍“桌子”拍得手掌流血,他跟着她一唱一合地破口大骂“宫瘸子”,喉咙都快叫出血来了。
“十个瘸子九个坏,还有一个有点怪,那宫瘸子笑面虎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他娘的,真可惜了伙房那条俺腊野猪腿了……”
“老龙,你就别跟着瞎起哄了好不好,还嫌不乱呀?”雷明直皱眉头。
“雷明,你就忍了?”刘瑛见雷明态度不积极,十分不满。“你觉得你那处分公平吗?”
“公平?”雷明凄然一笑。“这天下哪还有那么多公平可言?比起二马岭上牺牲的那么多同志,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同志,还要跟谁去讨公平?”
刘瑛火刺刺地说:“你别跟我提牺牲的同志,我没牺牲,不是我卑鄙,而是我还没到牺牲的时候。如果这也成为上级领导捏造莫须有的罪名整治我,打死我也不服!”
“刘瑛!”雷明恼怒地吼了一声,他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你就少说两句吧。革命嘛,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现在我们和中心市委的联系被敌人的封锁几乎隔断了,上级组织并不真正了解山上的情况,日后,我们可以申诉和解释嘛。”
“不了解真实情况,怎么就随便处分人呢?”刘瑛火气未消。“我参加革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也想不到,会背上一个‘生活作风问题’的处分。”
“我也有一个,还是党内警告,你还说不公平呢……”雷明的自嘲,反倒令他先消了气。
“你能咽得下这口气,是你修养好,我可不愿意背这份黑包袱。龙师长、雷政委,我要求前往福州,去找中心市委何能手书记,当面陈述事实真相,要求撤消这个错误的处分。”
“为了这么点事,你要去一趟福州?”雷明惊讶了。
“这事还小啊?”刘瑛也惊讶了。
“可你知道你去一趟福州,得冒多大的风险,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得有多少战士护送你?如果出了意外,造成了损失,那就是对革命的犯罪!”
“我谁也不要护送,就我一个人去。”
“胡闹,你的生命就属于你自己?你刘瑛如果出了意外,仅仅是你个人的事情?”雷明几句话,说得刘瑛不吭气了。“你呀,知识分子的毛病真得好好改一改,怎么一点委屈都不能忍受呢?自己的尾巴又长,又容不得别人踩,不小心踩上一脚就跳得老高,那怎么行?”
“咦,等一等,老雷,你说刘瑛同志什么?知识分子?你不也读书人嘛,咋就说起读书人的坏话来了?”现在,轮到龙海山惊讶了。
“是啊,我们读书人的确是有很多毛病。”雷明苦笑道。“问题在于我们自己心里有数,时常能省身自悟。另外,读书人之间,也能时常相互提个醒,免得让人家瞧不起我们读书人,对不对,刘瑛?”
刘瑛什么也没说。
独立师在营地深处避风的山崖底下搭了几间很隐蔽的窝棚,作为“师部医院”,收留那些重伤病者。无奈无粮无盐,缺医少药,红军的伤病号在天寒地冻中与日俱增,几间窝棚中挤满了病号,床位根本不够用。于是,医官老万的权限被放大了,他有权决定哪些病号住进窝棚,其原则就是谁的病重谁住进去。
雷明早就想去“医院”看望一下病号了。
会议结束以后,他见刘瑛平静下来,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到他在往“医院”走的路上,,被刘瑛堵住了。
“雷明,我要找你谈谈。”
“现在?你看,我正想去医院看看伤病员,要不,我们一起去,边走边谈?”
刘瑛同意了。他们并肩走去。
“雷明,我可以不去找中心市委申诉,可我向组织正式提出要求,请求批准调动我的工作。”
“什么?你要离开青竹山?在这个时候?”
“雷明,希望你支持我,我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好。”
“我明白了。”雷明点点,强忍住心头不快。“刘瑛啊刘瑛,没想到你还真的把这事看得天大?”
“这事还小吗?据我所知,这也是你参加革命以来第一次受到组织上的处分。”
“第一次又能有多大?说塌了天,也不过是个个人处分罢了。”
“嗬,你倒挺超脱呀,说得轻巧,个人处分?要是我真犯了错误,随便组织上怎么处理,可我……雷明,难道你不觉得冤枉?”
“冤枉,唉,我们这些从中央苏区出来的同志,都忘了这个词的含义了。”
“那好,我来提醒你它的含义。如果你真的跟我发生过什么事,也算我们生活作风有问题,对不起党组织,对不起青竹山当地的同志。可是,我们有过什么呢?我们又做错过什么吗?”刘瑛说得激动起来,瞳子中闪闪烁烁。“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啊……你倒是说话呀,雷明,难道你不觉得冤枉吗?”
雷明咂咂嘴,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他们之间做过点什么,对得起那份处分,就不冤枉了?
看看快要走到那片高高的山崖底下了,刘瑛停住脚步。
“算了,雷明,你一个人去吧,我不陪你去了。”
“咦,这都到了,为什么又不去了?”
“你的态度成问题,连冤不冤枉我们都达不成共识,我陪你去干什么?”
“去看望伤病员啊,那才是我们的共识。”
“不去,去了让人看见,正好说闲话。”
“有人看见,那不就不冤枉了?”雷明慢条斯理的,他一点都不急不气。
刘瑛气得转身狠狠捶了他几拳。忽然,她一把抱住雷明,紧紧地缠住他。
雷明在那一刻感觉到窒息了,他似乎能感觉到刘瑛柔软的胸部发出的怦怦跳动,那是山的喘息,大海的呼吸。刘瑛把脸仰起来,她的眼睛却是闭着的,这个战场上敢于红着眼睛杀伐决断的血性女子,这会儿却羞怯地闭起眼睛,她只是用那滚烫的嘴唇在寻找雷明,似乎有什么滚烫的话要对他说……
雷明的血也在那一会冲上了脑门,他伸出胡子拉茬的嘴去迎合刘瑛,他也有一肚子滚烫的话语要对她说……
滚烫印在了滚烫上,却一个字都没有。
从此后,他们决意谁也不再提“冤枉”这二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