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雷是带着万丈怒火下山的。
他没有想到,龙海山会公然搞出那么多非组织的小动作,阻拦他的复出,而那两个上级派来的特派员竟然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龙海山的阴谋得逞。别的不说,光是想想龙海山那种笑法,他的肺都要气炸了!那王八蛋其实有什么呀,大字识不得半箩筐,地道的农民坯子,不,他连一个像样的农民都算不上,纯粹是小人得志。革命队伍多一个这种人,还不如多一条狗!
楚天雷在养伤其间,“唐海匪”单独去看望过他。他曾悄悄问起他下山行刺的情况,为什么没有得手?“唐海匪”一五一十地报告了那天在板寮岭和千江口客栈门前发生的一切,楚天雷听得目瞪口呆。他想,这一切兴许就是命,命中注定的事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如果“唐海匪”得手,杀掉了龙海山,那谁还会去敌人眼皮子底下将他救出来呢?其实,还在敌人的牢房中,他就已经后悔派“唐海匪”下山暗杀了,青竹山上少了“北楚”,还是应当有“南龙”的,只有当他楚天雷回到青竹山上,龙海山才是多余的。
楚天雷下山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一心成全他重新出来工作的两个特派员,还有死心塌地拥戴他的“唐海匪”,他只带走了一支手枪。他的想法很简单:闯进福州城,杀掉陈天枢!惟有此不能证明他革命的坚定性,杀人往往才是最好的证明方式。陈天枢那狗东西也该杀!他的叛变,造成整个闽东和闽中各县党组织的瘫痪,差点要了楚天雷的小命不说,还完全改变了青竹山的格局,害得他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现在看来,过去陈天枢欣赏他、提拔他,不过是为了充分利用他,这一点,楚天雷现在很有数了。他们过去曾经是同志,是上下级,现在则完全是两个敌对阶级的死敌。如果他不杀掉陈天枢,一有机会,陈天枢会毫不犹豫地要他的命。
天色阴得厉害,山口的西北风尖利地唿哨声,更让人起了一阵阵额外的寒意。有一段路上,甚至飘起了毛毛细雨,雨中还夹带着片片雪花,这种冻死山狗子的鬼天气,很少有人出门。路上冷冷清清的,倒让楚天雷放心埋头赶路。
下山后,一路疾走,终于来到了板寮岭。确信身后无人跟踪,楚天雷便闪身进了那座小庙。
庙内一片死寂,连“梆梆”的木鱼声都不曾有。绕过耳墙,进得前殿,却见那中年和尚独自一人守着一盆炭火在看经书。和尚浑身上下被一件灰朴朴的佛袍捂得严严实实,脚下的炭火烧得正好,炭盆上还坐了一把小巧的铜壶,“噗噗”煮沸的热气飘散开来,带出浓郁的岩茶的余香。和尚抬头,看见一身湿漉漉的楚天雷,身子猛地一抖,手上的经书差点掉进炭火盆。
“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
楚天雷疲惫地一笑,脱下外衣抖了抖,炭火上空冒出一股难闻的水腥气。他用脚勾过旁边一张小竹椅,在炭火盆旁边坐下来,先把湿衣服搭在椅背上,然后才就着炭火,贪婪地烧烤起自己。和尚讶异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竟然没说一句话,楚天雷也不急于说些什么。烤了一会炭火,楚天雷似乎缓过劲来,他抓过火盆旁边的大茶缸,端起火盆上的铜壶,倒了多半杯滚烫的岩茶,“咈咈”地吹着气,紧一口、慢一口地啜起来。和尚眼瞅他抓去自己的茶缸时,半响半不响地“咦”了一声,待看到楚天雷喝水的模样,他也就一声不吭了。
“和尚,你的小日子过的不错嘛,小秃子呢?”
和尚朝后殿呶呶嘴。
“‘三餐斋饭一盆火,天上神仙不如我’,和尚,这话是你说的吧?”
和尚一张老脸更白了,尽管有通红的炭火灼烤。
“楚书……这些,你都知道?”
楚天雷淡淡一笑,又抓过铜壶为自己斟满茶缸。
“这算什么?你这小庙的和尚还有什么我会不知道?”
和尚手上的经书早不知不觉地合上了,他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他下意识地揪了揪佛袍,想把自己包裹严实点。
“我既然把你安排在这个庙里,作为绝密的地下交通站,就不会不管不问吧?”
“那是,楚书记规定我只能与你一人联系,不得再和任何组织与个人联络,我也就只能严格遵守规定。前些日子,听说楚书记……”
习惯了诵经的和尚嘟嘟囔囔的,有些话楚天雷听不太清,但后面这半句话他听懂了,他笑起来。
“听说我被敌人抓走了,差点砍了脑袋,对不对?楚天雷的脑袋,长得结实着呢,没那么好砍掉的。”
“那是那是,”和尚神色轻松下来,话也说得利索了。“前些日子,我真替楚书记担心呢……”
“哼,你是怕我把你卖给敌人吧?”
“那不会,那不会……楚书记是谁?青竹山一样的硬汉子,哪会出卖自己同志?我是怕楚书记万一出什么事,这个绝密的地下交通站可就废了,我不知道该去找谁,谁又能相信我……”
楚天雷被和尚伤感的话语弄得心里有些沉重,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革命嘛,谁都不容易。掉脑袋是一种痛,落单孤独也是一种痛……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出了什么事,你就谁也不用去找,你的所有任务都终止了,也就是说,你再也没有任何任务了。你就在这小庙里静心做你的和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直到你撞不动为止。如果你命大造化大,能熬到革命胜利那一天,你就拿着我给你写的那张条子——那条子还在吧?”
和尚点点头,眼神不由瞟向大殿的金身佛像。
“……你拿着我写的条子去找党组织,如果坐了天下的共产党还认我楚天雷,他们也就会认那张条子,也会认你这个曾经为党组织出过力的革命和尚……”
“阿弥陀佛!”和尚双眼一闭,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你们佛家子弟是相信来世的,来世总比现世好……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来,是想问问,最近有什么情报?”
“有关陈天枢?”和尚厉害,一下猜出了楚天雷心思所在。不过他摇了摇头说:“没有,陈天枢在城里很少露面,闽中沿海几个县里去人想杀他,不是摸不着门路,就是行动失败,还牺牲了好几个我们的人……”
“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
和尚就想,果然,英雄道上,又多了一个想杀陈天枢的人。想到杀生,他暗自念了几遍“阿弥陀佛”,才回答楚天雷的问题。
“陈天枢居无定所,时常变换住处。听说前两个月,莆田游击队有人跑到仙游,杀掉了陈天枢躲在老家的老婆孩子……阿弥陀佛!”
“这些无能的笨蛋,杀人家女人孩子算什么能耐!”楚天雷低声骂起来。“还有什么情况?”
“哦,青竹山上坑村有个叫田万亩的大财主,几个月前从山上家中逃难出来,路过小庙,他的三姨太太曾进来烧香许愿,说如果菩萨保佑田万亩一家老小……”
“简单点说。”
“简单说,田万亩逃进福州城里,他的三姨太口称是本庙菩萨佑驾功劳,时常来小庙烧香还愿。前日她又来庙里进香,悄悄对我说起,她一家人很快就要返回青竹山了……”
“说具体点。”楚天雷留意了。
“田万亩的三姨太说,敌人这回有好几个师的兵力,要一举拿下青竹山的共产党、红军,田万亩发了狠,他回到青竹山上,谁分了他的田他找谁算账,夺田一亩,杀人一口,决不放过一个分田的穷鬼……”
楚天雷冷笑一声。“田万亩的万亩良田都分光了,不是要杀一万口人了?”
“阿弥陀佛!”和尚的眼睛又闭上了。
“还有别的情况么?”
和尚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那好,你给我搞点饭来吃,吃完我就走。”
楚天雷摇摇铜壶,已经空了。
楚天雷并不知道,自己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但他身后已经盯上了一条尾巴。
盯上他的是“唐海匪”。
“唐海匪”奉了雷明命令下山,他动作麻利,脚步甚健,还在半道上就追上了楚天雷。他多了个心眼,并没有不执不扣地执行雷明的命令。他知道,凭他的能耐和那张嘴,根本无法劝得楚天雷回心转意,随他回青竹山。动粗的、来硬的也都是个办法,把楚天雷绑回青竹山并非难事,实际上的雷明的命令中也就是这意思,否则派他“唐海匪”来干什么?可他不想这样干,那会和楚天雷结下永远解不开的冤仇。尽管楚天雷眼下失意,有些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坡被狗欺的味道,可谁知青竹山上哪块云彩下雨,哪块云彩不下雨呢?青竹山南区、北区都没了倒不假,可青竹山到底是谁的天下,还真难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