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看见巨石没有伤到人,冷笑一声,命众人架好箭弩,一声令下,飞箭落仿佛飞蝗。紫陌和红香挥动长剑,格挡着如此多的利箭,多少也有些吃力,只好纵马逃开,试图躲开箭的射程。
梅如雨拔出了九天悬剑,天上层云翻涌,宝剑气势难当,瞬息护住了方圆数丈。她身形缱卷,贴着高墙,似乎游动而上,穿梭在箭雨中,竟然毫发无损掠上城墙。赤练惊呆得瞠目结舌,四面侍卫却冲上前拿起兵器一通乱砍,刀落处,人却无踪。抬头,梅如雨站在赤练身后,长剑从其玉枕穴划下,一直到尾闾而止,虽用力不大,却散去赤练数十年的功力。赤练一生骄傲,绝不曾受过如此侮辱,未来得及动手便再不能再施展功夫,从此也是废人一个了。她竭力想维持着面色的镇静,可惜眼泪却惨然滑落,嘴角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城墙上,梅如雨长发纷飞,衣袂飘摇,众侍卫却胆颤心惊不敢欣赏,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功夫?他们无奈下也不敢反抗,小心开了城门。梅如雨的坐骑已死,只好走向赤练素日所骑之马,那马儿性子烈,看见生人立刻扬起前蹄,长嘶不止。赤练远远望见,心中倒有些得意,暗道:姑奶奶的宝马也是有骨气的,如何能随便让人驾驭?她的得意没有持续多久,梅如雨走去,只在马儿背上轻轻一拍,马儿身上轻轻一颤,莫名安静下来,俯首顺耳任由梅如雨骑在背上。紫陌和红香见此轻笑,二人打马跟上,三骑却匆匆往北上了。
她们打探过江州的消息,听闻火晶上人和千影等人短兵相接,火晶亡,张亭和千影都受了重伤。梅如雨倒也十分担心,只好放出消息,命稀星门调和双方矛盾,自己尽快赶往洛城。
当日拜月坡一战,张亭和千影都受了重伤,韩靖自顾不暇,还要照顾他们,觉得十分吃力。两人整日昏昏沉沉,高烧不断,却也不能上路颠簸,正在左右为难间,稀星门卿久江派人来寻,将吞云殿数人接上了须弥岭。千影在混混沌沌间感到非常诧异,诧异于卿久江的好心,也怀疑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在上山之前,安排了吞云殿中心腹只管造势,将众子弟尽可能往江州调配,不能让远道而来的青阳门撒野,何显生妄想猛龙过江,门儿也没有。
卿久江心中最是郁闷:这些人都犯浑,不肯在自家地头上拼命,竟然都跑到江州来,将好好个洛城祸害得乌烟瘴气。若是依卿久江的性子,他正好在地头上守株待兔,暗中挑着双方火并,见到落单的便直接给收拾掉。只可惜他的独子卿风眼见得不能指望,稀星门将来还是要落到别人手里,何必冒险苦心经营,为他人作嫁呢?紫玉门如今虎视眈眈,盟主放下话来让稀星门调停矛盾,卿久江当真不管,只怕将来也无法交代,本来本门前景堪忧,何必再去得罪紫玉门呢。
江湖乱,乱纷纷,自家山头难平安,爱成仇,恨成仇,辛苦纠缠几时休?英雄难熬岁月,江山无尽风流,管他君王何姓名。
叹豪杰惧死可笑,知其味活着珍贵。
张亭昏迷许久,时不时清醒过来,也不多时,他每一次都坚持要见到韩靖,问一声:“师傅,你还好好活着的吧。”
韩靖咒骂他:“老子还活得好好的,一百年以后阎罗王才敢收呢。”
张亭看韩靖如往日一般生龙活虎,才算放下心来,暗道:师傅还活着,我也一定还在阳世。于是重新昏昏沉沉过去。
今日,张亭被人抬着换了新住处,屋子敞亮了许多,被褥床帷一应换新,身边伺候换药的老丈,也变成了如花似玉的丫鬟。他莫名感到舒适,悠悠醒转,忽然呜呜哭泣起来。卿久江恰好过来探望,见张亭哭泣,心中惊疑,忙近前问道:“张公子可是有什么不适吗?身上疼,还是感到住的和用的都不如意?”
“哎呦。”张亭更加吃惊,“不过是当初请你家公子前去做客,吃也没少他,穿也没少他,还把他的相好莲心姑娘请去给他唱曲儿。”他一叠声讲了许多话,连气儿也喘不匀,呼呼许久才又道:“如今我遭了报应啦,也到了地府,你何苦巴巴赶来,以为这是什么好去处吗?”
卿久江简直不知此话从何说起,儿子在洛城被两个小辈劫掠,一直是他心头所恨,如今不但不能报仇,还要好好供着两位小爷,胸中岂能不堵?听张亭所言,似乎当年对风儿还有什么恩典似的,真真可恨。卿久江怒火中烧,到底久经江湖,勉强笑着,道:“此处不是地府,是须弥岭,听闻千执事和小英雄在江州受伤,老朽心中有愧,赶紧命人将您接到了稀星门中。当日风儿年少荒唐,还要感谢两位对他手下留情。”
看着卿久江满脸堆笑,说话如此委婉客气,张亭心中更加惊疑不定,暗道眼前必是虚幻,不可当真,还不知道是何方鬼魅,幻化过来欺骗自己,倒是一点不通情理,真正的卿久江只怕等着机会将自己扒皮炼骨,还会这样好心?张亭忍痛道:“我要师傅,叫我师傅来。”
韩靖因为有人帮忙照看伤者,心中略略宽慰,才合了眼休息不多时,听见张亭找,满心怒火过来,道:“你泼皮赖货!难道师傅是你奶娘,你还是未满周岁的娃娃?一刻也离不开的吗?”
张亭哭道:“莫非都是真的?师傅您老还活着吧。”
韩靖哭笑不得,答道:“老子还活得好好的!不用你来嚎丧。”
“那便好,很是好呢。”张亭终于平静下来,勉强喝下汤药,继续安睡。
韩靖向卿久江拱手道歉,卿久江却心中宽慰,暗道:我只恨风儿整日里荒唐,如今看尚书府的公子也是个极其糊涂的货色,未必比风儿好多少。唉,天下父母只盼望儿女长大成人,有所作为,可惜惯养娇生,最后不成器反是祸害。
张亭和千影在须弥岭上养伤,却比在拜月坡的条件好上千百倍。卿久江绝不小家子气,无论是饮食还是药材,都有求必应,处处显示着江湖大家气派。偶尔张亭会恍然觉得堕入梦中,他暗自惭愧当初掳掠卿风的行径,以为好好和卿久江商议,老卿也不见得是不通情理之人。在张亭的眼中,只要肯对他有三分热诚,便全都是好人,他再不会想到卿久江整日里维持着笑脸是怎样的辛苦,梦里,卿久江都想拿了三尺宝剑,在张亭的笑脸上划上几道。
伤势渐渐在痊愈,张亭总算偶尔可以下床。这一次受伤是真的严重,能在火晶上人的掌下留住性命,最后还能点住火晶的命门大穴,这实在是颇不错的谈资。张亭总是要到处炫耀,稀星门上诸人听说,心中竟也暗自钦羡,众人明着不能议论青阳门和吞云殿的争斗,暗自里却轻看了青阳门,对张亭也有许多恭维。
千影醒转后,对背上落下了伤痕极其不满,他以为这都算是张亭的过错,再听见张亭摸不着方向的得意,毫不肯停歇的夸夸其谈,千影半分也不要忍受,他冰山似的脸上,从来不肯露出半分的笑意。张亭自从和千影相识,对他这副嘴脸也了然熟悉,从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不满,直至如今坦然相对。他总喜欢在用餐的时候拜访千影,看着喜欢的东西都风卷残云搜刮在自己碗中,横竖千影面上雪山千年不化,不要说呵斥,便是鄙薄的神色也懒得恩赐。
须弥岭上有洛城最好的水席师傅,可惜张亭和千影的伙食,韩靖都交代了清淡,轻易不见荤腥。千影却也不太在意,他整日关心着江州境内的战事,何显生果然不是纸糊的摆设,明着暗着,吞云殿已经吃了许多暗亏。千影十分后悔自己昏沉糊涂时候做得错误决定,只想着造势,倒忘记了谁在明处,谁便是靶子。倘若吞云殿子弟还镇守于武宁,大概何显生还会顾忌着千鹤尚在北沁岭,或许不敢嚣张如此。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所以千影的后悔,张亭也不放在心上,他因为快要淡出了鸟儿肠肚苦恼着,吃素就算了,还要少放油盐酱醋,真真不如出家算了。因为受伤,已然浑身乏力,经久食物缺少滋味,其中情状更加难熬。张亭费尽心机躲开千影到山间打鸟儿试图烤着吃,只可惜身子骨虚弱无比,捡鸟毛的力气也没有许多。他咂摸着舌头,心中莫名浮现了莲心的模样,张亭不禁打了个寒战,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也许是浑身上下无处不渴望美食的滋味,虚弱的身体终于难以克制内心的欲望,于是:莲心围着灶火忙碌的身影,铁锅中飘出的浓郁清香,甚至,莲心喊他吃饭时那妩媚的声音都嚣张地占据了张亭的脑海。这烟火气息如此生动的张扬着,撕扯着张亭的理智。
“嗨!山笋冬菇炖金华火腿,谁想尝尝啊?”
幻觉也会清晰如此,张亭终于放弃了抵抗,垂头丧气坐在那里,任由肚腑哀鸣,口水泛滥。
“说你哪!张公子如今对吃也提不起兴致了?”妩媚的声音就响在耳畔,甚至发丝的幽香都撩绕在鼻尖。
张亭疑惑睁开双眸,不禁惊呼出声,面前一张娇颜,可不是莲心吗?他吃惊道:“你,你是真的吗?”
莲心笑声起,将手指来刮他的面颊,问:“世上还有一个假的莲心吗?在哪儿,难不成在公子的心里吗?”
张亭躲闪那修长的手指,试图将脸和身子都离莲心远一些,只是他此刻却不如往日行动利落,轻易便能躲开。莲心不顾张亭的反对,将他小心扶起,道:“许久不见你们,听闻都受了伤,我求着吞云殿的大哥,才晓得你们如今都在须弥岭上。”她话说得淡然,眼眸却平白泛红,微微有些哽咽,低了头,不再说下去。
张亭问道:“你当初不是坚决不肯呆在洛城,只说是伤心地,怎么又来?难道不怕了?”
莲心白了他一眼,却不答话,心中恨他愚钝。
“一路上可辛苦吗?”张亭素来不怕别人不答话,他自有一千个问题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