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亭最怕听见这个名字,忍不住回头,心头一突,苦笑道:“你何苦打趣于我?当日本来就是想找个师娘,谁料到她十分不长眼,却痴缠于我,人家心有所属,怎么肯被烟花女子毁了清誉?”
“啊?”韩靖和张亭一起,总是感到反应会慢上半怕,“你怕毁了清誉,难道为师就该找个青楼花魁?”
张亭嬉笑:“师傅,您也不看看自己今年多大年纪?四十好几了,又不懂女人,不如寻个知冷知热,最会凑趣的熟瓜儿。”
韩靖气结,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张亭歪理甚多,说起来似乎还有些道理。可是想一想还是感觉不对啊,老子好像是师傅,夕月王朝,最讲究尊师重道,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混小子怎么这点道理也不懂?有徒弟这样说话的吗?这叫做大逆不道。他好容易捋顺了思路,抬头看去,张亭和千影等人已经绝尘而去。
武宁到江州不消几天路程,都是千里宝马,不过十来日的功夫,已然接近洛城。千影和张亭都不愿直接进城,同何显生短兵相接,似乎还不是时候,更何况上次劫掠了卿风,虽说也不曾给他委屈,只是见到卿久江还要费些口舌解释。
吞云殿此行不过二十余人,却分了七路,四散开各自寻找小路到周边的村落中寻下处歇息。
拜月坡近日很不宁静,虽然只是个很小的野村,最近却总是经过些江湖中人。武林盟中的规矩,是江湖中人不得叨扰闲民,可是如今天下混乱,谁还有心来维护虚无缥缈的秩序?所以野村中的鸡鸭早就被抓的馨尽,牛羊也被抢去宰杀。畜生遭罪,人也不得安宁,但凡有些姿色的姑娘和媳妇儿都要受到骚扰和凌辱。村中的青壮年倒是也有血性,可惜锄头和木棒,抵挡不了刀剑的锋芒。村民们本来生活就十分艰辛,经过这些搅闹,更加不堪。村中唯一的土财主也顾不上田产,卷着银钱,投奔亲戚去了,其余人等也很快做鸟兽散。现下,不过一些年逾花甲的老者,逃也逃不动,偏偏还舍不得家徒四壁的老宅子,留在村落中,只当等死罢了。
千影和张亭进了村子,就能感到四处的破败和荒凉——没有人声往来,没有鸡犬相闻,只有房前屋后的空地上,长着的新鲜菜蔬尚且生机勃勃。野村中的老树很多,或是桑榆,或者柳木青桐,长得高高大大,树影浓荫将村落遮蔽得更加沉静悠然。不要提起酒肆和客栈,便是个歇宿的人家也不曾找到,敲了七八户都无人答应。张亭性急,索性翻墙越户,跳进院墙,只见一个白须的老头儿,战战兢兢贴着墙壁听着外间动静。张亭不禁恼怒,喝道:“你个老儿,既然在家,如何不肯开门?”
那老头儿冷不防被人喝骂,见到外面的人却悄无声息到了院子里,被唬得变了面色,忙不迭上前行礼道:“好汉息怒、息怒,老儿糊涂,眼花耳聋,不知道有贵人驾到,还望恕罪。”
见此,张亭却莫名臊红了脸颊,他素日虽说狂妄,却也最讲道理,自己闯入别人家,原本是不对在先,还大呼小叫,更加无理。那老儿不禁不怪,还小心的陪着不是,倒是让张亭心生惭愧,讷讷道:“呔,你家中可有休息的地方?整治些吃的给我等可好,小爷不少你银子。”
“闲房屋还有几间。”老头儿犹豫着,“只是腌臜,好汉不嫌,只管住下。可好饭菜没有,若是只吃些米粮,就着新鲜瓜菜,却还能准备。小老儿也不敢要好汉的银钱。”
张亭将门打开,把师傅和千影放了进来。千影和韩靖已然听见了二人在院子里的絮叨,是以,进了门倒先和老丈唱喏问安,才将马儿牵了进来就拴在树下,又倒出些草料,安顿好才进了屋中。进了屋子,白须老丈已备好了茶水给三人,又摘下些院子中的蔬果,洗净放在桌面上。张亭等人一路饥渴,也不客气,拿起果子先吃了起来,边吃问些当地的消息。听说此处的遭遇,千影却忽然伤神,张亭疑惑,问道:“你又担心,莫非这里有你家亲戚?”
见他半点不愿累着头脑,韩靖却无语,这个徒弟,聪明的时候,谁也算计不过他,等糊涂的时候,倒似乎三岁孩童一般。此时千影伤怀,是因为江湖中的浩劫,许多缘起于吞云殿和青阳门的相争。千影本质还是遗传了水婵娟的善良和真诚,只是千鹤的冷情也一样影响到他,在这样截然不同的性格中,千影选择用淡漠来掩藏一切。他是伤感了,可是江湖中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对错?如果青阳门没有招惹无辜的千云,今日又何必疲惫应付重重劫难呢?千云又有什么错,却要红颜早逝。
也许是劳累,也许是情绪不高,草草用了些饭,千影和韩靖都回房休息去了。张亭将一块十两的银子丢给了白须老丈,自己却到厨房烧水。
“呵呵。”老丈笑得十分真诚,“这都不用好汉动手,小老儿却还做得。”
“你也很大年纪了,手脚也不利落,不如早早休息去。”张亭并不领情,淡漠地将手中的柴草丢进炉灶中,柴草干燥蓬松,呼啦窜起一簇火焰,往张亭的头发上燎去。张亭原本从未曾做过这些粗活,只是出门在外,韩靖一向不管他张府少爷的身份,所有杂事,反等着他来应酬。千影却是一殿之主,动辄千把人伺候着,宁肯饿死也不愿抬手做吃的货色。谁也指望不着,不如靠着自己,没有热水洗浴,张亭却也难以入眠。他本来想着,没有吃过猪肉,总是看过猪跑,莲心能把灶火操控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该大便大,该小就小,一个女子都熟悉的事情,还能难到什么程度?于是,这一回自信满满过来烧火,认认真真添加柴草,谁能料到,火焰却这样神奇迅速扑了过来,比他躲闪的身法更快。他额前一直留着一缕碎发,飘逸潇洒,衬托着脸上不羁的表情更加怡然,这一次竟然被燎成灰烬。
“啊!”张亭撕心裂肺的尖叫惊动了屋中的韩靖和千影,二人听叫声惨烈,竟以为张亭遭遇了不测,先后扑进柴房,神色紧张道:“张亭!怎样了?”
张亭肝肠寸断,忙将仅剩的一截卷曲了的秀发,托起呈现到二人眼前。韩靖早已见惯不惊,明了这个徒儿的大惊小怪。千影却勃然变色,他的心到底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眼见一片担忧再一次付诸东流,忍不住铁青了面色,一语不发,便要离开。
张亭纳闷:“你怎么又不理会我?我这一次是真的很伤心啊,你看这头发都没了,这是脸面上的问题,我以后还好去见人吗?你到底还有些同情心没有?”
千影不耐烦他的絮叨,怒吼道:“滚!有多远滚到多远!爷的心脏都停止了,还关心你的头发?”
张亭不能理解千影的适才担忧到不能呼吸的感受,不知道千影连外衫也不曾穿上就跑出了屋外,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千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大男人,为了根头发都会一惊一乍,为什么张亭总不明白旁人担忧时的心情。经历过亲人生死离别之后的千影的确多了几分脆弱,这份脆弱,张亭无从明了。两人干脆如小孩子一样不说话了,谁也不肯低头,彼此傲然冷哼着,各自继续各自的事情。韩靖不擅长劝和,他也不觉得这件事情需要劝和,自顾歇着去了。
“嘿嘿。”白须老丈却难得的喜悦,“小老儿就说这事情,还是小老儿做比较好,好汉何必坚持呢?”
张亭看着他熟练地将火点燃,先放了易燃烧的草,再堆些树枝慢慢将火笼旺,不禁叹息道:“你怎么做到的?刚才还一副手脚不便的样子,如今却忽然利落起来了?前面还说自己耳聋眼花,看你适才看小爷笑话,也还挺热闹。”
“村子里的老汉,整日劳作,何时能安然养老呢?我们能做得事情还多着呢,挑水、做饭、除草、拉车……嗐,哪能像你们一般,一看就是没做过活的。手指尖嫩得和姑娘家似的。小老儿才表现着愚笨,也是因为害怕所致,没料到几位爷却是好人。”老汉十分健谈,不停歇和张亭拉着家常,一边将满锅的水烧热,倒进桶里,就要提起送去张亭的卧房。
“哎。”张亭抢先提起水桶,“虽说你做事利落,提水的事情倒也不该你来。”
白须老丈摸着胡须,心情甚好,笑道:“好,好,你和那些江湖上的恶人都不一样,很知道心疼老人家,比我那混账儿子可好百倍。他见势头不对,带着婆娘和孩子逃走,竟剩下小老儿不管,其实我也不愿跟着他们,我一辈子都在这里没有离开过,让我走?还不如死了呢。”
一番话勾动了张亭的思乡情绪,他想起了日益年迈的爹娘,还有家中的其他亲人。自己当初是跟着紫陌离京,本想着抱得美人归后,再尽孝父母膝下,如今美人远在天边,父母也远在天边,真是可笑。张亭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只好叹息一番,将热水给师傅和千影送去,师傅自然是笑纳,千影却不理会。张亭在屋外无奈,喊道:“你平素最爱干净,又最怕冷,用了冷水洗漱还怎么休息?”千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他也实在糊涂,这样的小心用在女子身上就好,平白用到个大男人身上,真真奇怪。千影开门取了水,依旧回屋一言不发。
张亭见他如此,竟不理会,自顾回去洗漱。好容易抹净了全身,他长叹一声舒服,就想歇息。此刻,屋顶瓦片上忽然有些微奇怪的动静,张亭惊醒,出门查探,果然见个黑影,一起一落,往远处掠去了。张亭的轻身功夫并不太好,心下疑惑,只管跟着过去。才跟出去不过十丈,黑影蓦然回身,手中寒光闪烁,竟然掷出一把飞刀。人全力追赶的时候,躲闪最是困难,张亭将身一矮,肩膀却还是中了一刀,脖颈处更是被飞刀堪堪划,鲜血霎时涌出。